春日的雨總是來得迅速且悄無聲息,春雨如絲,落到人的衣服上,留下點點淺痕。
長慶宮的禦書房正門廊簷下,陶勉靜靜站著,身形如鬆,緋色官服在細雨中並未染上一絲狼藉。身後,趙霆神情肅然,安靜地立在一旁,像他多年來的職責一般,一絲不苟。
許是這三年的京中磨礪,磨平了陶勉昔日的青澀與鋒芒。此刻的他,舉手投足間多了一份沉穩與內斂。
今日入宮傳召雖急,他仍特意將緋色官服收拾得妥帖,袖口與腰帶整潔平整,不見一絲褶皺。雖簡潔,卻自有幾分威儀。
如霧般的雨輕輕打在他的肩頭,他卻毫不在意,隨手拂去肩上的水痕,目光仍舊落向禦書房緊閉的朱漆大門,輕聲自語:“下雨了。”
沒過多久,門內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殿門打開,一名身著紫袍的宦官弓著背走了出來。那人笑容可掬,望向陶勉道:“陶大人久等了,裡麵恐怕還需些時辰,請您移步偏殿內稍候。”
陶勉認出此人是皇上跟前的近侍,便微微頷首,語氣溫和:“多謝。不知裡麵現下是何人?”他聲音不高,禮數也算得上周全。
那宦官眼珠微轉,壓低聲音道:“方才孟丞相來過,與陛下略有不快,現下公主正在殿內相陪。”
陶勉點了點頭,並未多問。他對此事略有耳聞。最近河運事故頻發,孟丞相屢次上奏,要求徹查其中緣由,一時間朝堂爭論不休,風波不斷。然而其中牽涉的恩怨與紛爭,已遠非他這位刑部侍郎能隨意置喙。
“有勞了。”他拱手微微致謝。
不多時,旁邊的宮人迅速端來一盞熱茶,又搬來座椅相請。禮遇之高讓陶勉一時愣住,隨即便明白了這待遇是從何而來。無疑,這全是因億楓公主的緣故。
億楓公主的生母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可惜因難產早逝,隻給皇上留下這麼一個女兒。皇上對她是寵溺過了頭,公主從小無拘無束,加之又無親娘教導,便養成了這般驕縱跋扈的性格。
雖說皇帝事事都聽從公主的意願,但在婚事上,他倒是慎之又慎。先前好不容易挑了幾名駙馬人選,誰料趙探花突遭橫死,婚事頓時成了燙手山芋。
真是世事變化迅速,陶勉現在竟成了傳聞中的最炙手可熱的駙馬人選。
陶勉微微苦笑。不過他心裡清楚,公主對他並無特彆情感,而他心中所係,也亦非那般驕傲嬌縱之人。
過了不到一刻鐘,殿內便傳出宣見的旨意。
陶勉隨著內侍的引領,邁入禦書房。剛繞過一道屏風,便聽得暖爐中,柴火輕輕跳動的聲響。
他剛一站定,抬眼望去,隻見禦案之後,皇帝端坐其中,正在批閱奏折。
那是一位中年男子,身披龍袍,鬢發略散亂,卻不顯狼狽。神色平靜,卻透著一股難以捉摸的威壓。他下筆如風,在奏折上迅速留下一道流暢的字跡,姿態從容,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億楓公主站在一旁,手執墨錠,輕輕磨墨,時不時說上兩句。皇帝偶爾微微點頭回話,看上去倒是一幅父慈女孝的和諧畫麵。
陶勉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臣陶勉,參見陛下,見過公主殿下。”
皇帝的筆鋒稍頓,卻未急著抬頭,隻是淡淡道:“坐。”
他的語氣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
陶勉依言站直了身子,卻未急著落座。
禦書房內依舊靜謐,隻有毛筆劃過紙麵的沙沙聲響。
曆朝曆代,駐守邊境的異姓王爺在天子眼中,有時比外敵更為可怕。
三年前,皇帝明麵上將陶勉調入京城任職於刑部,實則是將他置於眼前,既可以牽製泰玄王,又能借機觀察他的忠誠。
陶勉始終小心翼翼,既不表露任何私心,也未曾越雷池半步,才換得今日這表麵上的放心。
而今,億楓公主的婚事,又讓皇帝頭疼不已。滿京城能入眼的駙馬不過寥寥數人,趙探花原本是其中最優之選,誰知昨夜行宮一案,竟將這最適的候選人也卷了進去。
而此時若順理成章,讓陶勉成為駙馬,不但能徹底牽製住泰玄王,甚至有可能收回洛州軍權。
這時,皇帝終於放下了筆,目光落在陶勉身上。他打量的時間不長,卻讓人有一種被看透的錯覺。
片刻之後,皇帝的聲音終於響起:“陶愛卿,可知趙探花昨夜命喪行宮一事?”
陶勉垂眸,神色不動,語氣沉穩:“臣方才得知。”
皇帝目光微微一斂,抬手輕叩案幾,語調依舊平淡:“刑部侍郎之職,既然領了,職責也該儘到。你即刻前往行宮,查明此事。”
說罷,他轉頭看向站在一旁的億楓公主,神色未變,卻語調稍緩:“我累了,你也去一趟吧。”
億楓公主微微一怔,隨即垂首應道:“是,父皇。”
出了殿,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些。
億楓公主快步走在最前,身邊的兩名侍女小跑幾步跟上,為她撐起一把寬大的傘。那傘麵上繡著繁複的金線祥雲,雨水滑落,如珠滾玉盤,叮咚作響。
陶勉跟在後麵,步伐沉穩,雨滴細密,快要打濕他的官服。另一名侍女猶豫了一瞬,提著傘走近,想為他遮擋雨水。陶勉抬手攔住,聲音平穩:“不必。我自己來。”
這一幕恰巧落入億楓公主的眼中,她側頭看了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笑意:“陶哥哥,你倒是自有風骨。”
陶勉聽罷微頓,垂首答道:“公主謬讚。”
億楓公主放慢了腳步,似有意無意地等他靠近,又忽然道:“陶哥哥,我知道你不喜我。”
陶勉微愣,停下腳步,正色道:“公主此言差矣。”
億楓公主聞言,微微挑眉,顯然並未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她素來與三皇子交好,而三皇子待陶勉更是事事謙恭、百依百順,京中戲稱他是陶勉的“狗腿子”。三人自幼一同長大,雖無男女之情,卻因年少時的情誼,關係一直不錯。
此刻,她隻是看著陶勉,並未接話,氛圍一時有些微妙。
雨勢漸大,侍女們連連勸道:“公主,還是坐上轎子吧,仔細著了涼。”
億楓公主擺擺手,語氣透著些不耐:“不過幾步路,何必勞師動眾。”
陶勉見公主執意不乘轎,也為緩和方才的微妙氣氛,便開口道:“此去行宮確實不遠,公主步行亦無妨。”
億楓公主聞言,臉上的不耐退了幾分,轉而露出一絲笑意:“陶哥哥倒是會替我說話。”
她的步伐略微停頓,偏頭看向他,語氣忽然轉得輕快:“正巧,我昨日讓人抓了幾個疑犯,你一會兒可要好好審問。”
陶勉略一頷首:“公主安排得當,臣自當儘責。”
億楓公主輕輕一笑,眼中多了幾分興味,忽然低聲道:“這次的疑犯中,有一個萬年縣的小官,名字倒是挺好聽,叫什麼來著……”
她的聲音漸低,恰逢雨勢驟大,雨滴嘩啦如同珠落玉盤,模糊了她最後的幾個字。
陶勉側耳細聽,眉心微蹙:“公主說的是?”
億楓公主輕輕揚眉,似笑非笑地抬高聲音,字字清晰:“叫李長曳。”
雨水衝刷而下,陶勉的腳步猛地一滯,僵在原地,雨水順著傘沿滾落,濺濕了他的衣袖和鞋履。他卻渾然不覺。
億楓公主走出幾步,未聽見跟隨而來的腳步聲,回頭瞥向陶勉。見他佇立原地,眉頭微蹙,神色間竟帶著些許複雜,她眼中笑意漸深。這樣的陶勉,她可好久沒見過了。
“怎麼,你認識?”
陶勉回過神來,眼底藏著一瞬間的猶豫。億楓公主向來隨心所欲,強求豪奪慣了,這一瞬,他竟有些拿不準公主的用意。
他低頭掩去情緒,聲音刻意放緩:“不認識。”
頓了頓,他又匆匆補充道:“萬年縣的官員,我隻知鄧縣令。不知此人是何官職。”
億楓公主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她隨意一擺手,語氣輕快:“聽說是前幾日剛調上來的,陶哥哥不知也正常。”
話音落下,她轉身繼續向前走去,腳步變得輕快,雨絲綿密卻無寒意,春日的微風將她的裙擺吹起。她越走越快,心情也越發舒暢。
陶勉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細雨中,握著傘的手微微收緊。
李長曳竟在身陷其中,這到底發生了什麼?
“等等。”陶勉思索片刻,終於邁出一步,腳步急促,追上前,“天氣寒冷,還是坐轎為好。”
億楓公主微微停步,回頭望向陶勉,眉眼含笑,語氣卻帶著一絲篤定:“這倒是稀奇,陶哥哥方才不是還陪著我步行?怎麼,這會兒反倒勸起我來了?”
陶勉垂眸掩去複雜的情緒,聲音平靜:“路遠,春日乍暖還寒,公主若著涼,臣難辭其咎。”
億楓公主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終是點頭笑道:“好吧,既然陶哥哥都這般上心,那我便依你。”她揚手示意侍女準備轎子,回眸時笑意更深,“快些趕過去,省得陶哥哥為我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