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刺(1 / 1)

清晨的山林中蒙著一層厚重的白霧,遠處天末已經有了日出的跡象,金黃色的日光混著霧氣,讓這林中顯得不那麼寂寥。

苦草並不好尋,往日月慈一個人尋上一天也隻能找出幾株,因此她將鐘耳找來,希望兩人分頭尋找速度能更快些。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山路上,月慈一路上絮絮叨叨的,時不時就要同聞鑒說上兩句話,像是怕身後的人會突然不見一樣。

其實她隻是無聊,往日上山都是和月霞一起,然而月霞走後隻剩自己一個人,這尋藥摘藥的過程總是要花上一整日的時間,如此歲月雖匆匆,久了卻難免鬱悶。

好在鐘耳是個不錯的傾聽者,雖敷衍應和,至少有人回應。

這條山路平日裡寂靜,如今卻多是人聲。月慈說完了村中八卦,便抬手指著某處道:“你看那花,它叫梭羅,漂亮吧。”

聞鑒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生長在峭壁上的一株白花舒展著柔軟的花瓣,如雪一般皎潔亮眼。

月慈卻說:“彆看它好看,這玩意可是劇毒,需要用特殊的方法才能將其製作成救命的良藥。”她嘖了一聲,“梭羅可難得了,要不是今日時間不多,我肯定順路把它摘走。”

聞鑒先前隻是在出聲回應,這時卻突然問道:“你不是學醫的麼,怎的偏好用毒起來。”

常見是擅毒者也擅醫,卻少見擅醫者也擅毒。

月慈收了嘮叨的興致,一時間麵色跟著平靜下來,甚至和這清晨般有些冷,提了提背上的竹簍,簡單道:“走火入魔,一時學歪了。”

她不過這樣隨口一說,事實卻是她苦心學了毒術,隻因多年前刺殺失敗,反被人譏笑。

自那以後月慈便心想,倘若還有下次,定要用一擊斃命的方式叫對方後悔不迭。因此若是能輔以劇毒,那麼隻需小小一道傷口,便能叫聞鑒那閹狗變成死狗。

某狗對此一無所知,眼見著霧氣散儘後,前方忽地出現一道狹窄的山穀入口。

“到了。”月慈將身上係著的香囊解下來一個,遞到聞鑒麵前,“拿著,裡麵加了特殊藥材,能防毒蟲蛇蟻。”

她腰間原本揣著一綠一藍兩個香囊,如今遞過來的是個湖藍色,聞鑒輕嗅了一下,什麼都沒聞到。

“收好,可彆弄丟了,我一共就做了這兩個。”月慈說完,從懷裡拿出一本薄冊,打開後翻開其中一頁,將那頁指給聞鑒看:“一會兒進去後分開走,苦草喜陰,你多看看那些石壁底下。樣子這冊子上已經畫了,你就拿著這個對照去尋便是。”

交代完,兩人便進了山穀,聞鑒將香囊隨意掛在腰間,漫不經心地往那畫冊上掃去兩眼。

山穀不似林中,這裡麵樹木生得枝繁葉茂,隱天蔽日般將日光隔絕在外。

濃霧彌漫,月慈很快就看不見鐘耳的身影,她在幾處石壁下尋了半天,最終隻尋到兩株苦草,正準備起身去找鐘耳時,忽然聽到霧的另一頭傳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

一個略為尖細的聲音道:“他娘的,官府那群人吃錯什麼藥了!許達那狗官死了關咱們什麼事,咋啥鍋都扣咱們頭上!還有那太守,咱幾個是瘋了不成,敢直接衝去殺他!”

月慈聽到這話,頓時心中一驚,心想自己好巧不巧,這是遇上賊窩了。

這群山匪個個都是不要命的主,前段時日總在去往鄰縣的路上興風作浪,既劫官也劫民,主打一個來者不拒。後來再次聽到這群山匪的消息,便是許府婚宴那日的事了。

當時說的是,山匪闖進許府正好遇上了領兵的太守,太守故而死在亂劍之下,可月慈如今細細想來,才發覺此事確實有些蹊蹺。

她屏住呼吸,往旁邊的石縫中藏了藏,聽到幾道腳步聲漸漸近了,連同談話聲也更加清晰。

另一個較為渾厚的聲音回道:“要我說這就是官府那些人隨便尋的借口,無非就是想剿了咱們。還好這地方隱蔽難尋,否則真要叫那群狗官得逞了。”

“可……說到這個,那許達和太守到底是咋死的啊?總不能是為了抓咱故意把他倆弄死了吧。”

為了抓山匪故意弄死一個縣令和一個太守,要真有這檔子事那鐵定是上麵的官員腦子出了問題。月慈心裡嘀咕著,又想到如果太守的死與這群山匪無關,那為何外麵的告示會這麼寫,包括劉屠戶也是這麼告訴她的。

很快她心中便有了猜測,有人故意拿山匪來掩蓋真相,那天在許府大開殺戒的人,既然敢隨意殺了太守,便證明其不是個瘋子,就是地位之高到無人可動搖。

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人影,在刀光劍影的亂鬥中笨拙的閃躲,月慈神色一下子僵冷下來,不由自主握緊了手中的藥草。

那苦草根莖的汁液從肌膚上劃過,泛起一陣癢意,留下鮮紅的痕跡。

這時,山穀上方忽然響起幾聲怪異的鳴叫,叫聲如餘波般擴散回響,月慈回過神,又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古怪的叫聲是什麼東西發出來的。

那兩名山匪警惕地環顧四周,尖嗓門道:“什麼動靜,該不會那群官兵發現咱們了吧!”

另一人道:“應該不是,你看那——”

月慈跟兩人順著一個方向抬頭望去,看到一棵老樹的樹冠上立著一隻黑色的鳥,雖看不太真切,但憑那稀奇古怪的叫聲,月慈便認了出來。

她不知道上次這鳥是怎麼把自己的匕首給叼來的,但它既然能準確無誤將匕首送至她手中,便證明其背後必有飼養之主,且對方十有八九認識她,知道她的處境。

此人與殺太守之人,會是什麼關係呢?

“那是貓頭鷹?”

“你家貓頭鷹叫的跟□□似的啊?”

“那到底是啥玩意兒?沒見過啊?”

“抓來瞅瞅就知道了,說不定還能拿去賣個好價錢!”

兩名山匪商量著捉鳥,躡手躡腳朝怪鳥的方向靠近,撿起地上的石子就要朝鳥丟去。

月慈盯著樹冠上的鳥,它羽翼豐滿,縮成一團時看著就像一隻肥雞,此時此刻似乎對危險的靠近渾然不覺,依舊安靜地蹲在枝頭,時不時整理自己的羽毛,看著有幾分憨傻。

如果跟著它,或許就能找到背後的飼養之人。

月慈本意對何人飼養的怪鳥並不感興趣,也不好奇到底是誰殺了太守,隻是她無法按捺自己內心生出來的懷疑——對於鐘耳的懷疑。

一旦有了猜測,她便想得到真相,這種情緒十分古怪,像是要證明那人是他,卻又害怕是他。

山匪久居山中,捕魚打鳥都是信手拈來的事,他們正信心滿滿要丟出石子,忽然有石子率先丟中了他們,於是那樹冠上的怪鳥被那丟歪的石子嚇得一驚,撲棱著翅膀飛到了彆處。

“誰!哪個王八蛋暗中偷襲老子!”

月慈緊貼在石縫中,額頭滲著細密的汗珠,心想一定是苦草的汁液太過瘙癢了,才讓她的手一時沒忍住。

“在這呢!二哥!人在這!”

那道尖細的聲音一下子離月慈極近,月慈心臟驟然一緊,很快,兩張醜的彆致的臉擠進了她的視線中。

——

聞鑒一手抓著幾株苦草,一手吹了聲哨,半晌見林中並無動靜,頓時眉頭蹙起。他正準備吹第二聲時,遠處一團黑影才撲扇著翅膀飛近。

“讓你看個人,你跑到什麼地方偷懶去了。”

初一落在他的肩頭,喉嚨裡發出幾聲低低的鳴叫,它像是有些著急,朝著一個方向伸著脖頸。還沒等聞鑒有所反應,霧氣彌漫的山穀中忽然多出無數雜亂的腳步聲,驚散了一眾飛禽走獸。

闖入的官兵們個個手持利器,裹挾著肅殺之氣而來,為首之人坐在馬上,馬背上係著一張黑弓,他一身玄袍,腰中配一柄長劍,年輕的臉上滿是不耐,似乎覺得讓他來剿匪是大材小用。

“搜。”房協之略一抬手,身後的大隊人馬立即朝著霧氣沉沉的山穀中行進。

聞鑒未見來人,隻聽到山中動靜,似是要將這霧氣徹底震散。他立即轉頭看向初一,問:“她人呢?”

這山中霧氣彌漫,兩壁山穀更是形容一道天然屏障,最適合藏匿不過,那群山匪多半是藏在了這種地方。月慈那個瘋女人平日裡蠻橫,仗著毒針有恃無恐,可要真碰上山匪們,怕是連半分好處都討不到。

初一又扯著嗓子喊叫幾聲,著急扇動著翅膀,聞鑒心中預感成真,這才蹙眉,低斥一句:“不早說。”

他下意識緊走了兩步,卻又驀地停下,心道:不對啊,他憑什麼要去救她。

如今毒已去除大半,就算沒有月慈,這個時候的他大概也沒什麼顧忌了。想到這,聞鑒轉過身,可走了沒兩步又一次停住,這次隻立在原地沉默片刻。

初一歪著腦袋打量著主人,似是不解他為何如此猶豫,隻是很快,身下的人便有了動作。

“初一。”聞鑒略一抬肩,原本立在肩上的黑鳥頓時展翅飛了出去,於半空盤旋兩圈,等待命令下達。

男人麵色堅定踏進霧的深處:“帶路。”

聞鑒從不報恩,但鐘耳會。

很快暗處的黑影迅速追上,鬼魅般鑽出攔在了聞鑒身前,看似朝他畢恭畢敬地屈膝,卻是阻攔的意味。

聞鑒問:“什麼意思?”

青雀緊繃著一張麵容,答道:“此次領兵剿匪之人乃是房協之,他……認得大人您。”

聞鑒臉色登時一暗。

房協之,原是漠北將軍麾下一位無名小卒,漠北將軍出事後,房協之為求自保,供出了其他意圖謀反之人的藏身之地,也算是立功一件。後來是聞鑒提攜的他,讓他從一個小兵當上了校尉。

隻是此人野心勃勃,不甘於校尉,沒幾年便攀上了金翎和德親王的大樹,混到了中郎將的位置。

現在京中情形不明,所有人都以為聞鑒已經死了,而一個死人是不能貿然出現的。

青雀一向為他考慮,可此事確實難辦——無論是聞鑒還是黑鳥衛出手,都必然會叫房協之認出。

若是其他人領兵前來,聞鑒根本無需在意,官兵既是為剿匪,那自是能順手救下月慈。可來的人是房協之,聞鑒了解他的為人,到時候必是會避免麻煩,將月慈也劃入山匪一窩,一同殺死。

從前聞鑒總是能瞬間做出各種決策,可現下青雀看出了他的猶豫,驚疑之餘伴隨著深深的擔憂,忍不住出聲提醒:“大人三思。”

聞鑒手裡的苦草在掌心中碾爛了,綠色的汁液順著掌心溢出,在手心泛起一陣癢意。他抬手看了眼泛紅的掌心,驀地又想起什麼,眸中神色微動。

正準備說些什麼時,鼻尖卻輕輕一聳,話到了嘴邊轉口卻道:“青雀,你何時學起了姑娘家,身上一股子脂粉氣。”

青雀嚴肅的臉頓時一木:“脂粉氣?沒有啊。”他轉頭嗅了嗅周圍,目光最後卻是落在聞鑒身上,吞吐道,“這香……似是大人身上的。”

聞鑒先是一愣,繼而後知後覺自己最後的五感也被打通了,隻是這香氣為何如此熟悉?

他低頭看去,腰間掛著的香囊如同水墨畫中的獨獨一筆湖藍,那股奇異的幽香順著記憶之燈一同明亮起來。

三年前的某日,有人告訴他飛鳥閣前有女子行跡鬼祟,問他如何處置。

無需多想也知道,這種人必定是要他命來的,原本按照正常的方式處理就好,但那日聞鑒偏想逗個趣,於是給了對方一個尋刺的機會,讓人偽裝成自己將其引進彆處。

後來他發現此女跟尋常來向他尋仇之人,有所同,卻又有所不同。

那次聞鑒動了心思,心想自己若是甘願當個匠人,培育一株向自己尋仇的野草,放任其肆意生長,她會成長的如何?

就此折斷,亦或是生出倒刺。

他放過了她,隻記得那雙充滿仇恨的眼睛和獨特的幽香。

如今事實證明,這株草生長得很好,不僅生有倒刺,且有劇毒。

“噌”的一聲,聞鑒信手抽出了青雀腰間的短劍。

青雀大驚:“大人!那房協之……”

聞鑒心情極好地勾著唇,眸子卻被霧氣浸染,裹挾著一片冷色。

他抬腳往傳來動靜的方向走去,頭也不回道:“殺了不就認不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