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1 / 1)

月慈品了這話半天,終於得出結論,擰著眉頭斥道:“什麼歪理!送禮者也需考慮收禮者的情緒才對,誰讓你隻顧自己了。收禮者若覺得這是負擔,那你這就不是禮物,而是枷鎖!”

她不大高興地擺擺手,“你讓他們都把東西拿走,不然我權當你沒回來過。”

莊澤宣自是了解月慈說一不二的脾氣,倔的時候比驢倔,任誰也拉不回來,他隻好作罷,讓家仆們帶著那些奇珍先回去。

反正招呼也已經打過了,見月慈第一日開門沒出什麼事,劉屠戶夫妻倆也就先回去了。

聞鑒一手拿著雞毛撣子撣了撣櫃台上的灰,瞥向還杵在原地的男人,好笑道:“莊少爺還有事?莫不是想留下來讓月大夫給你開幾貼藥吃吃?”

月慈拿算盤敲了敲他,看向莊澤宣道:“彆理他宣哥,這人啞的時候憋壞了,如今不說話怕是要死人。”

莊澤宣見堂堂司禮監掌印被算盤敲了兩下,但不還手,也不還口,隻是哀怨扯了兩下嘴角,便轉去了另一邊。

他心中更是不解,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莊澤宣對聞鑒最恐怖的印象停留在一年冬天。因為家中生意與京都中部分商業有所往來,他偶爾會隨父親一同進京學習。

那日街上積雪深厚,大多商販都宅家休息,隻有兩名老人顫顫巍巍地挑著裝紙傘的籮筐,沿街叫賣。

老爺爺扛著扁擔,佝僂著身體,身上隻穿著並沒有多厚的衣裳,倒是旁邊的老太太穿得厚實些,為了給丈夫減少一些重量,她在後邊用手托著籮筐。兩人便這麼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在凜冬蕭瑟的街上,飛雪落在他們肩頭,很快堆積起來。

莊澤宣原本想去買幾把紙傘,可還未等他走近,長街一頭便出現一輛紅頂馬車,兩邊跟著數十名黑衣護衛。那馬車的車簾上印有一隻金色的展翅大鳥,看起來華貴非常,叫莊澤宣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兩名老人麵對這陣仗一時間沒反應來,凍僵的身體躲避不及,便直直摔在了雪地裡,摔在了那華貴的馬車麵前。

他們自是知道攔了大人物的路,連忙磕頭,哀聲求饒。

莊澤宣心中閃過一絲不妙的預感,他眉頭一蹙,隻見幾名一名黑衣護衛走到馬車旁,像是衝裡麵的人彙報情況。

很快,那人接到指令頷首過後,抽出了腰間的佩劍。

刹那間,莊澤宣想要上前阻止,但被身邊的人緊緊拽住了胳膊。

父親沉重而隱忍的聲音低低落在他耳側:“不要去,那是飛鳥閣的馬車,裡麵的人你我都惹不起!”

黑衣護衛甚至不需要花費多大力氣,隻是簡單的兩個動作,便叫兩位老人失去了呼吸。長街一下子又恢複了寂靜,隻留下雪地裡兩具屍體,骨肉被厚重的風雪漸漸掩埋,刺目的鮮血卻如同一朵盛開的花,在街上蔓延。

後來他長大一些,終於第一次正麵看到了飛鳥閣主人的樣貌。男人身披玄色大氅立於塔樓之上,一手撚轉著一根草,那張白玉無瑕的臉上,眼角眉梢皆是向下的姿態,散漫而又漠然。

如今回想起來,莊澤宣覺得呼吸都透著一股刺骨的冷,他盯著此時此刻的聞鑒,垂落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握成了拳。

當他聽說聞鑒因為殺了朝廷命官柳行雲而被就地誅殺的時候,天知道他當時有多高興,心想惡人終有惡報。

可惡人並未死絕,反而出現在這偏僻之地,甚至心甘情願地做起這些瑣事?

莊澤宣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雪地裡隨意主宰他人生死的人,將眼前這個在濟世堂裡打下手的人聯係起來。

“怎麼了宣哥?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月慈瞧見莊澤宣一頭的冷汗,連忙遞了塊帕子過來,“你該不會是真病了吧。”

說著,她就要上手為莊澤宣診脈。

莊澤宣故意沒有避開,順其自然讓她搭著腕,順便瞟了一眼聞鑒的方向。

聞鑒連頭也沒轉。

月慈搭了一會兒脈,才道:“脈象倒無大異,應是你最近思慮過重,導致氣血略微不暢,一會兒我給你開點藥調理下便好。”

莊澤宣頷首:“好。”頓了頓,又道,“不會麻煩你麼?今日可是濟世堂第一日開業。”

旁邊忽地傳來一聲短促的嗤笑,兩人轉頭隻看見一道石綠的背影,那人手裡拿著雞毛撣子,玩似的隨意從門框上掃過。

月慈收回目光,道:“你看看這濟世堂內除了咱們幾個,哪還有人啊。”

她很快扭頭衝另一人喊,“鐘耳,去後院幫宣哥煎副藥。”

“憑什麼我去,”聞鑒涼涼地望過來,“要開藥的是你,要吃藥的是他,與我何乾。”

月慈一手叉腰,目露威脅。

莊澤宣及時出聲道:“不必麻煩了阿慈,我這又不是什麼大病……”

“就是,”聞鑒譏誚道,“莊少爺自己都說了不必麻煩,咱們還自找那個麻煩作甚。”

聞鑒習慣了乾活,卻沒習慣閉嘴,他這麼一說,反倒使月慈更加擁護莊澤宣,將他直接趕去了後院。

片刻後聞鑒坐在爐灶前,看著砂鍋上方冒出的熱氣,冷靜地想:如今我隻恢複了四感,內力並未見漲,應是要再花上一些時間恢複。

他心裡盤算著,等自己徹底好全後,定要叫那月慈後悔如今的所作所為。

前廳內又傳來聲音:“宣哥,你去後院幫我搬兩張椅子來吧。”

聞鑒抬頭,眼裡恰好撞進那道步入後院的身影。

對方也看了過來,立即腳下一頓,猶豫半晌後朝他靠近兩步,端端行了個禮。

莊澤宣一看到聞鑒就緊張,磕巴道:“掌印大人。”

他今日在他麵前頻頻失態,想必早已被人看穿了,乾脆不遮不掩認這一回,說不定還能得知對方的目的。

聞鑒並未表態,鬆散地垂下眸子去看砂鍋裡沸煮著的藥,不冷不熱道:“莊少爺認錯人了吧,我是鐘耳,不是什麼掌印。”

莊澤宣直起背,心跳若擂:“既如此,我便當你是鐘耳,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說。”

聞鑒眼也沒抬:“講。”

莊澤宣嗓音發顫,卻字字清晰有力,道:“阿慈為人心思單純,偶爾雖衝動蠻橫,但絕無惡意,還望大人……還望鐘兄看在她為你治過病的份上,不要與她計較。”

聞鑒這才舍得抬頭重新看他,哂笑道:“你是以什麼身份在跟我說話?月慈的青梅竹馬,仰慕之人,亦或是……未來夫婿?”

“有些現在是,有些未來是。”莊澤宣誠懇道,“鐘兄為人超塵拔俗,明月入懷,想必……”

“嗬。”聞鑒冷聲笑了一下。

這幾個詞用在他身上,更像是一種變樣的嘲諷。

他是陰溝裡見不得光的老鼠,亦是最無情冷漠的劊子手,這些用來形容他品格高尚的詞,他不配。

莊澤宣被那聲笑凍得頭皮發麻,立刻噤聲不敢言語。

“莊少爺可是拍錯了馬屁,我並非是你口中那樣的人。”聞鑒從小凳上站起身,身形驟然拔高,微微垂眸掃了一眼那噤若寒蟬之人。

他一手負在身後,目不斜視地從對方身邊經過,頓了頓,補充道:“以及……有些身份過去是,但未必今後是。”

——

月慈見聞鑒扛著兩張椅子進門,往他身後掃了一眼,道:“宣哥呢?”

“誰知道,許是被你的藥毒死了。”聞鑒將椅子往她麵前一放,“一個病人都沒有,這是搬給鬼坐?”

月慈煩得白他兩眼:“你這張嘴若是不要,倒不如捐給有需要的人。”她拍拍身前的桌子,衝門外努了努嘴,“去,搬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到門口放著。”

聞鑒狐疑地看她一眼,這回沒吭聲,聽話地將桌椅全搬到了濟世堂的門口,月慈抱著個木箱子從門裡出來,往椅子上一坐。

先前因為莊澤宣的高調排場,已經有不少人注意到了濟世堂,如今月慈往這街上一坐,頓時引來了不少路人的側目,低聲議論著,往濟世堂的方向靠攏。

月慈將木箱打開,拿出了一套義診工具,又提筆在木牌上洋洋灑灑寫下幾個字,往桌上一擺。

有人湊近,跟著木牌上的字念道:“今日問診,分文不收。”

月慈父母還在時,濟世堂名聲在外,有人驅車數日也要來此尋醫問診,然而二老過世後,濟世堂無人繼承,漸漸遭人遺忘。再加上後來的一攬子事件,即便眾人知曉濟世堂重新開門,可麵對這樣事件頻發的醫館和新手醫師,卻也無人再敢前來。

人之常情而已,月慈能理解,也看得開,不過要想徹底讓人放心,最好的辦法就是用實力讓人心服口服。

沒有人能拒絕不要錢的事物,今日的義診便是餌。

“當真分文不收?”

能問出這句話,便證明此人躍躍欲試。

月慈看向對方,那是名老人,佝僂著背,一手扶在腰上。

“當真。”她溫和一笑,麵對圍觀的打量的眾人並未感到任何局促,反而大方邀請,“既不要錢,何妨一試。”

那老人猶豫片刻,緩慢上前坐到了月慈對麵。

月慈拿出乾淨的帕子搭在對方腕上,隨後將三根手指的指腹搭了上去。

聞鑒抱著雙臂站在一旁靜靜看著,目光落在月慈為人診脈的手上,那雙手指節修長纖細,卻因為常年乾活顯得有些粗糙乾燥,右手虎口處的一顆紅色小痣如同一粒紅豆突兀地顯在他眼中。

很快,那枚紅豆晃動一下。

月慈將手收回,溫聲問了老人幾個問題,又看了眼老人的腰,便直接上手在其腰上幾處揉按著。

老人起初連連喊疼,不過片刻,神色登時多了幾分欣喜,道:“這,好像不怎麼疼了?”

月慈收回手,拿過紙筆開出一副藥方遞給老人,道:“若信不過我這藥方,回去後便按照背麵寫的法子,睡前讓令正多按按腰,也可有所緩解。”

“好好好,”老人感激涕零地將藥方收進懷中,“多謝大夫,我這就回去試試!”

現場為病人診治能達到最直觀的效果,眾人見那老人的腰確實有所緩解,又是喜笑顏開地離開後,人群中又低聲議論了幾句,很快接著有人上前來坐到月慈麵前。

大多人身上平日裡總有些小病小痛,免費義診不僅能幫他們緩解症狀,又能幫月慈推廣宣傳,是完全雙向得利的事。

隻是隨著人多起來,月慈一人漸漸有些忙碌,於是將紙筆往聞鑒懷中一塞,道:“你幫我把他們的病症一一記下來,日後他們若複診,我也好有所對照。”

要說先前月慈喊聞鑒乾活,他還是一臉的不情不願,到了如今一個多月的相處下來,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除了嘴上偶爾抱怨外,還是願意將手接過的。

月慈想起之前他“畫”的那隻螳螂,忽然又有些不放心,道:“你能行嗎?”

小瞧誰呢。

聞鑒徑直從她手上搶過紙筆。

月慈也不再多說,繼續為人看診,聞鑒如鬆一般,捧著紙筆麵色淡然地站在她身邊,她說什麼,他便記什麼。

直到月慈探頭看過來,肉眼可見的沉默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