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場(1 / 1)

少女梳著一道單邊辮子落在身前,穿著一件再簡單不過的白色棉麻交領長衣,腕口大概是為了藏針而故意扯得寬鬆,束腰之間係著兩個顏色各異的香囊。

這是聞鑒第一次看清月慈的整個人,那張臉並沒有他想象中那樣凶神惡煞,給人的感覺也並不凶悍,反而十分靈動隨和,是那種第一眼容易讓人心生好感的麵貌。

都是假象!

聞鑒在心中狠狠嗤道。

月慈看到方才一幕,心中猜測已經驗證了大半。她見對方神情呆愣,以為他還在生氣,便道:“沒關係的,不就是那什麼嘛,若你需要,我回去再研究下醫書古籍,替你一並把這病治了!”

聞鑒徹底回過神來,看著臉頰染上兩團紅暈的月慈,忽然明白了什麼。

他將視線重新聚焦在對方臉上,往前逼近一步:“你說我有……什麼病?”

月慈一怔,心想這人什麼意思?他不舉的事還要彆人親口說出來嗎?

但很快,她神色微變,發現此人氣場全變,不由後退一步,仔細盯著對方的眼睛。

那雙黑沉沉的眸子裡多了束亮光,此刻她的身影不偏不倚,倒映其中。

原本按照她的推測,徹底將毒排出怎麼著也要半年之久,但……這才過去一個月,他被封閉的五感就隻剩下嗅覺沒有恢複了。

這等恢複速度,是連月慈都沒想到的,或許再過一個月,等他徹底恢複,這小小的慈悲村和七寶鎮,就再也容不下他了。

方才西街口有人放了煙花,於是周圍的人都往西街口的方向跑去,現下四周寂寥,長街風涼。

月慈恢複正色,凝望對方,問:“你是何人?”

袖口中,毒針已蠢蠢欲動。

聞鑒的目光輕飄飄落在那張臉上,女子滿眼透露著戒備和疏離。他垂著眸子感受了一下胸腔中的跳動,發覺當此刻真的來臨時,他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樣愉悅。

好像有哪裡出錯了。

聞鑒再度抬眸時,眼中多了分淩厲,他猛地出手扣住對方的手腕,那呼之欲出的毒針也被強行扼殺其中。

對方頃刻間亂了呼吸,用一種更加凶惡的眼神盯著他。

暗夜中的護衛隨時準備傾巢而動,卻遲遲不見聞鑒抬手下令。

聞鑒盯著月慈布滿血絲的眼,莫名想起了多年前一名埋伏在飛鳥閣外,無比想要刺殺他的少女。

那少女蒙著麵,隻露出一雙眼睛,隻是她眼中的恨意滔天和那股幽沉奇異的香味,仿佛燒紅的烙鐵,無比清晰地印在了聞鑒的記憶中。但月慈眼中沒有恨,隻有半分警惕和一些連他也無法確認的情緒。

在走司禮監掌印的這條路上,聞鑒見過了太多人用一雙充滿恨意的眼睛盯著他,他們罵他是個閹狗,玩弄朝堂,詛咒他不得好死,然而那滿腔的怨恨卻化作路上的肥料,滋養著紅花盛開。

唯一能讓聞鑒記住的恨,不過寥寥,除了那少女外,柳行雲也是其中之一。

蒼白微涼的指尖輕輕夾住對方袖口中的毒針,掉在地上發出輕微的響聲,聞鑒眼尾泛紅,不知是被風吹的,還是那毒性帶來的後遺症。

他盯著月慈的眼睛,像是要把她也烙進記憶裡。

風將他的嗓音吹得啞然:“我叫鐘耳。”

偶爾他也想試試,不被人恨,是什麼滋味。

夜風輕輕撫起兩人的衣襟,風過林梢,枝葉摩挲沙沙作響。

——

幾個姑娘行色匆匆地拐進暗巷,那邊站在門下的男人早已等候多時,等人到時便從袖口裡掏出銀子拋給對方。

“多加了五十兩,就當給你治手的費用。”

原本捂著手滿臉痛色的姑娘頓時喜笑顏開,和身邊的姐妹們頻頻鞠躬,感激涕零道:“多謝公子,多謝公子!”

說完便和兩個姐妹笑著跑遠了。

有風吹動屋門前的燈籠,光影晃動,男人額上的疤痕也在忽明忽暗中浮現。

莊澤宣靜靜盯著不遠處的男女,他們已打鬨起來,女人氣急敗壞拿著竹竿追趕著那道石綠的身影。

莊澤宣額頭上有薄汗,他兩眉深蹙,呼吸緊緊,垂落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緊握成拳。

是他沒錯,可那個男人……不,他不能算是男人。

莊澤宣重重吐出一口濁氣。

他隻是不明白為什麼那個本該死在三個月前,被天下人所唾棄的司禮監掌印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阿慈呢?她又知道她救的人是誰嗎?

另一頭,兩人的身影早已跑得了無蹤跡,莊澤宣這才鬆開拳頭,發現掌心濕漉漉的一片。

——

濟世堂正式開業這日並沒有多少人來恭祝,眾人見這招牌,又瞧一眼門內的人,連離開的腳步都加快了幾分。

月慈瞧著門口僅有的兩個花籃,單調又蕭瑟,她用胳膊肘懟了懟旁邊的鐘耳,一臉費解地問:“你說是不是咱們弄得還不夠喜慶啊?”

聞鑒用更加費解的眼神看向她:“你以為是拜堂成親麼,一個醫館弄那麼喜慶作甚?”

“可彆跟我提拜堂成親,害我忽地想起了一張豬頭臉。”月慈一聽到這幾個字就能回想起在許府的各種不愉快,她揮了揮手,像是要把這些記憶從腦子裡揮散。

許達已死,從今以後她不想再回憶起那個地方。

“第一天便這麼冷清,不如關門算了。”

門口傳來熟悉的聲音,月慈起初愣了一下才驚喜回頭,果然看見劉屠戶和二舅母並肩走了進來。

二舅母不滿地懟了懟劉屠戶的腰,這才上前來拉著月慈的手。

那隻手有些涼,月慈不由得攥緊了些,見對方笑得慈祥,柔聲道:“彆聽你二舅那樣說話,他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先前你被許家帶走的時候,他連夜將我送去了鄰縣,我這才知道他是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救你去呢。”

劉屠戶不滿看過來,胡子下的臉看上去有些紅:“說什麼呢你,我那是去討喜酒喝的,恰好遇到山匪突襲罷了!”

二舅母懶得和他爭執,隻道:“對對對,是山匪乾的,這麼說我們家月慈還得感謝山匪了。”

此話一出,劉屠戶和聞鑒的神色都有了細微的變化,兩人各自默不作聲地瞥向一邊。

月慈沒看到兩人古怪的神色。二舅母或許不知道那天具體發生了什麼,隻以為月慈真是劉屠戶救回來的,至於彆的事,大概他已經找了彆的說辭掩蓋過去。

真相也許掩蓋在謊言之後,但謊言有時也會被愛包裹。

月慈很快驅散心頭的那點情緒,她道:“救人謝山匪,這開濟世堂能開起來,我還得感謝二舅。”

劉屠戶瞬間麵皮一紅,兩手背在身後開始挑濟世堂內的刺,站在一個針灸銅人前指指點點道:“這這這,這個真人做的挺逼假啊……”

二舅母顯然是知道的,兩人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並未將那臉皮極薄之人戳破。

就在這時,街上忽然傳來了劈裡啪啦的鞭炮聲,熱熱鬨鬨的吸引著眾人的目光。

“怎麼了這是?”二舅母疑惑道。

月慈將她往裡帶了帶,然後探頭往外看了一眼,頓時目瞪口呆。

一群穿著紅衣的家仆手裡托著個盤子,盤子中盛著千年靈芝,天山雪蓮,人參鹿茸等各式各樣的珍貴之物。彆說月慈了,就是這七寶鎮的富商都不曾一次性見過這麼多寶貝,紛紛感歎不知是誰家這麼豪闊,要把這些當禮送人。

聞鑒卻像是瞧出了端倪,抱著雙臂輕嗤一聲。

月慈眼見著那些打扮喜慶的家仆腳下拐了個彎,竟是在濟世堂門前停下了!

“這是,這是什麼情況?”二舅母眨巴著眼睛,不知道該看向何處。

“應該是這些人認錯門了吧。”看著那一串的大紅和陣仗,月慈幾乎兩眼一黑。

“沒認錯,就是送給你的。”

家仆往兩邊散開,露出中間一條道路供人通行,穿著一襲明黃廣袖直裾長袍的男子踱步而來,氣質富貴。他笑得燦爛,尤其一雙眸子乾淨明亮,如盛日光。

聞鑒涼涼掃了旁邊的人一眼。

月慈直到莊澤宣走到自己麵前,才恍惚回過神來,指著外麵的人群愣愣盯著對方:“這,這都是你送,送給……”

莊澤宣溫聲道:“不錯,就是送給你的。”他朝身後一揮手,“送進來!”

一群打扮喜氣的家仆們頓時端著各種寶貝湧進了濟世堂,月慈連攔都攔不住,隻能去抓莊澤宣的手:“你乾嘛!這些東西哪來的?”

“今日濟世堂重新開業,這些當然是我送你的賀禮呀。”莊澤宣還以為月慈是在心疼錢財,便安撫地拍了拍她,“安心吧,今時不同往日,我莊家如今在雲城也算是富甲一方,這些東西不算什麼。”

“月慈,這位是……”二舅母望望莊澤宣,又看看月慈,眉眼裡全是長輩對晚輩操心的那些事。

二舅一家離開慈悲村的時間尚早,對莊澤宣並無半點印象,月慈便為對方互相介紹著身份:“二舅,舅母,這是宣哥,以前住我家隔壁的,後來遷去了雲城。”她看向莊澤宣,“宣哥,這是我二舅和舅母。”

莊澤宣立即學著乖乖叫了一聲:“二舅,舅母。我娘是獨女,我沒有舅父,正好便跟著阿慈一道這樣喊你們,可好?”

二舅母依舊溫和笑著:“當然可以。”她看著莊澤宣的眼神,全然一副為月慈挑選未來夫婿的模樣。

邊上,一名家仆快步走到莊澤宣身邊,道:“公子,那邊有人攔著不讓咱們放賀禮。”

那家仆並未壓低聲音,幾人便齊刷刷朝一個方向看去。男人今日換了身衣裳,石綠色長襯得他身姿挺拔,站在櫃台前一手攔著幾名家仆,一手負在身後,麵上沒有半分多餘的情緒,隻懶懶道:“濟世堂裡不收雜物。”

就今日送來的這些東西,哪個不是價值千金的寶貝,偏偏被人說成是雜物。

家仆們麵麵相覷著,都不知對方是何意,然而隻是這麼一句話,便將他們全都唬住了,不敢將手裡的東西放置下來,隻能派個人先去請示莊澤宣。

那莊澤宣在對上聞鑒望過來的目光時,如同身中飛刀,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冷汗涔涔。

他硬著頭皮迎著對方的目光,想要抬起行禮的手被自己強行按了下去:“掌……”

聞鑒眸光一涼,莊澤宣頓時改口:“公子說笑了,這些都是我送與阿慈的禮物,雖算不上貴重,說是雜物卻也有些……過分了。”

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咬牙說出來的,賭的就是聞鑒不敢暴露身份,在眾人麵前拿他怎樣。

旁邊月慈疑惑地瞧著莊澤宣,見他嘴唇發白,神情緊張的樣子十分古怪,懷疑的目光便來來回回穿梭在兩人之間。

聞鑒淡然放下攔著眾人的手,那些家仆也不敢上前分毫。

他嗤的一聲笑道:“莊少爺緊張什麼?在下不過一粗鄙之人,窮人窮命,沒見過這些貴重之物,一時眼拙,還以為是些雜物。若是賀禮,倒不如先問問這收禮之人可願收下?”

想也知道,月慈定是不願意收的。她跟莊澤宣雖是青梅竹馬,但畢竟是兩家人,且時隔多年未見,上來就送這麼大的禮不太合適。

月慈一臉為難道:“宣哥,你送的這些都太貴重了,我確實不能收。”

開玩笑,這麼多寶貝擺在濟世堂,不怕賊偷還怕賊惦記呢。況且一上來就是這麼大份禮,日後她得欠多大的人情啊。

“可這些對我來說並不算貴重。”莊澤宣並未遮掩臉上的失落,他瞧著月慈,嘴角向下耷拉半分,竟多了些委屈道:“假若我如今身無分文,還送你一錠銀子,這是貴重。但如今我不缺錢財,這些與我而言便舉無輕重,送你不過是聊表心意。阿慈,即便是這樣,你也不願意收下嗎?”

但凡腦子靈光些的,都能從中品出莊澤宣的意思來,劉屠戶夫妻倆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扯了扯嘴角,隻有聞鑒抱著雙臂涼涼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