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1 / 1)

困獸 嫻白 5394 字 4個月前

重陽過後是寒衣節,整個秋天,褚衛憐都在褚家度過。

待在家真是舒服極了,每天她睡醒,散步曬太陽,再與母親、阿姐、嫂嫂們說幾句。晚上父兄散衙回府,一家人熱鬨用膳。

十月始伊,天漸寒,京城有兩件轟動的大事:

一是,撫遠侯府向羅家提親。

二則,皇帝封褚氏二郎褚淩為將,從軍遠赴西北。

對於撫遠侯與羅家這門親事,許多人津津樂道,都不看好——因為兩家門楣差得實在太大。

且不說撫遠侯出身弘農楊氏,簪纓世胄,羅父隻是個四品散官。

單從子嗣上來說,撫遠侯就楊成煥一個兒子,而羅父兒女眾多,儀霜隻是其中之一,沒有人會留意到這位生母早逝的姑娘。

皇帝給了如此大的排麵,一場遊園宴,竟搭出這麼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實在令人匪夷。

因此許多人議論,這親大概結不成了,侯府必會千方百計退掉親事。

沒成想十月,侯府向羅家送去尤為豐厚的納吉禮。誰人不歎一句:“世事難料啊!”

又歎:“侯府當真氣派!撫遠侯真不愧為將帥,不拘一格,淡泊名利!”

除此之外,褚淩也在眾人茶餘飯後的議論裡。

諸多世族中,褚家最風光。皇帝不僅封了褚淩為“安信將軍”,更是在出征當天,親自禦駕,送人出城。

這“安信”二字何意呢?

有人揣測,皇帝這是要為自己母親的娘家築勢。安信,令他安信又信服,唯褚氏也。

自然,更有種種樂談,不在話下。

是夜,撫遠侯府。

“爹,何必送去納吉禮呢?您不滿意這樁婚事,兒子也不滿,咱想法子退掉就是。”

楊成煥與好友出門玩了一天,回到家,才知道他爹已經把給羅家的納吉禮備好了。

不僅備好,還送出去了!

楊成煥實在搞不懂他這個爹。

那天遊園宴他中了宮裡的計,所有人跟著皇後,聽到動靜都圍過來。而他身旁的羅家小娘子,半是驚恐,半是梨花帶雨。他無奈之下,才答應要娶她。

回到家裡,爹知道這事,把他罵了個底朝天,隻恨他不長心眼。

楊成煥也很無奈啊——他不過被人帶錯路,不慎看見羅小娘子的身子。

隻有那麼一眼,就一眼,他甚至都沒碰到她,也沒說過話,半點逾禮也無,怎麼就要娶她了!

燭燈下,撫遠侯正在擦劍。聞言,頭抬也沒抬。

“無事,何必退掉?太麻煩了。既然這親不得不結,你娶就是。”

楊成煥驚呆了。

“我娶就是?”

“爹,我是您親兒子!這是我終身大事,我娶就是?敢情不是您娶,您就不放心上啊?”

撫遠侯沒抬眼,繼續擦他的劍。

楊成煥煩躁得踱來踱去,最後,打算換種問法。

“爹,我娶妻後您就得回西北了,您就打算這麼著回去?不待京城了?”

椅子裡的男人還是未答。

長劍拭得清光凜凜,他丟開手上濕布,又取一塊乾的,慢慢而擦。

“爹!”

最後,撫遠侯被這兒子吵得被迫抬頭:“此次回京,我也沒打算等太久。”

“這是何意?”

撫遠侯看向手裡的劍,深邃的眉眼光芒發沉。

“所有的事,在你成親之前,都會塵埃落定。”

這一句,楊成煥終於聽明父親的意思。

隻是父親的意思,並非他之意。

他在京城待了十幾年,而父親遠在西北。從他出生起,隻有娘,就沒見過父親。對於上京,楊成煥自認比他更了解。

楊成煥沉默了許久,低聲道:“上京局勢多變,沒父親想的簡單。隻恐父親不能如願。”

“為何不能?”

這回撫遠侯放下手中的劍,認認真真打量兒子——這個是他骨血,卻自小不在身邊長大,他的獨子。

多年西北苦寒,使他渾厚的聲音微沙,又像含著風霜。

“皇帝懦弱昏庸,這些年政權都在褚太後和康親王手上,兩人狼狽為奸,把持朝政。”

“如今,康親王已是花甲之年,又有幾個年頭能熬?他早不堪用,皇帝亦不堪用,否則褚太後也不會急於把皇子瑨抬上來。”

撫遠侯慢慢笑了,“她這個孫兒,下個月及冠封王,褚太後還要把自己的侄女配給他。可見皇帝膝下幾個皇子,她鐵了心要扶夏侯瑨。”

“你爹我聲名在外,功高蓋主。我一回京,宮裡那幾位恐怕覺都不能安睡了。這時候我不爭,等將來夏侯瑨即位,那就難多了。”

楊成煥聽了臉色大變:“爹是想登高,來日黃袍加身?”

撫遠侯給了兒子一爆栗,無語地翻白眼:“你爹我戍邊為民,打了一輩子戰。你當我為誰打的?為皇帝打?”

“我呸,我為的是我們大興,為的是中原千千萬萬老百姓。就那皇帝?他還不配。我有著大好名聲,何必為了一個帝位,背上一世汙名,白白辱沒我們弘農楊氏!”

“可父親不想登高,何不等皇帝下台,夏侯瑨即位?”

楊成煥輕聲道:“我知道父親恨褚太後,亦想要褚氏倒台。兒子與瑨殿下相識,深知其性,他是有擔當之人,的確堪為儲君。等他即位,未必會做褚太後的傀儡。”

“堪不堪為有何用?”

撫遠侯哼了聲,“他究竟能不能坐上那位子,才是本事。”

“......”

楊成煥可算聽明白了,父親根本就不想夏侯瑨登基。

一聲哀歎從撫遠侯鼻息出來。

他像是想起什麼,忽而蒼老幾歲,目光黯淡。

許久後,才扶住桌椅低喃:“十幾年前,我還答應了一人。我答應她,要幫她的兒子。”

……

十月底,天逐漸寒涼,甚至偶爾的夜裡會下小雪。

離禇衛敏出嫁,也一天比一天近。

禇衛憐記得,在那場夢中,禇衛敏的確有一場大婚,但嫁的是周垚。

而在今生,禇衛敏和周家的瓜葛被她切斷,嫁的卻是龔表哥。

今生的軌跡,一步一步,的確與前世不同了。她也在往不同的方向走。

眼下對於禇衛憐來說,想要徹底改變命途,還需要再做一件事。

一件極關鍵的事——讓夏侯尉死。

隻有他死了,前世囚禁她的人才會消失,她才可以沒有威脅。

禇衛憐再次履行計劃的時候,是在年底,離禇衛敏出嫁還有三天。

褚太後關心侄女們的親事,欲為褚衛敏添妝,讓其風光大嫁。

這天傍晚,褚衛憐進宮,代母親陪褚太後詳說嫁娶事宜。

褚太後輕拍她的手,眉開眼笑:“敏兒出嫁那天,我雖去不了,但瑨會替我去,也算在婆家給敏兒撐臉麵。”

褚衛憐笑道:“就算瑨表兄不去,咱們褚家的臉麵也夠了。”

“嗐,這不一樣呢。”

褚太後湊近說,“下個月就是瑨的及冠禮,我已和陛下擇好封號,及冠禮上,就封瑨為‘宣王’。”

“所謂宣王,陛下之意,宣之於口,那就是儲君。”

褚太後喜色難掩,跟她小聲笑:“等開春大婚,我們憐娘就是儲妃了。這於我,於瑨,於我們儲氏,真是雙喜臨門。”

是啊,雙喜臨門。她和夏侯瑨的大婚又在春日,褚衛憐仿佛看見所有的事都如春芽冒出,勃勃生機。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走。

最後,她想起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得與褚太後說。

“姑母,今晚我想去趟冷宮。”

“去冷宮作甚?”

褚太後隨即想起,“你還是要殺了夏侯尉?”

褚衛憐點頭,低聲道:“不過我得自己去,不驚動旁人。”

“我做的這些事,不能讓瑨表兄知道。我不想讓所有人知道夏侯尉死在我手裡。姑母派兩個武功好的侍從護送我就好了。”

對於褚衛憐的計劃,褚太後一向不會攔。她立馬便答應了。

夜深凝重,天忽地下起小雪。

少女的鞋履踩在窸窣雪地,寬厚的雪絨鬥篷下,琉璃盞一晃一晃。寒風蕭瑟,宮牆四閉,昏黑的前路隻有丁點光亮,是明燈在照路。

終於,她走到了。

下雪的夜裡,冷宮屋門緊閉,她的侍從守在宮門口,特地不給福順出去叫人的機會。

從寒冬開始,她私下吩咐,不準人給冷宮送炭送火。

既然不能明殺夏侯尉,她決定讓他,寂靜凍死在這個雪夜裡。

今天正值冬至,顯然已經到了一年最冷的時候。

雪地裡,福順一個頭、一個頭地向她磕,涕淚交加。

“褚娘子,褚娘子!殿下已經高燒了,又冷又餓,還沒有吃食,您就讓奴才送壺熱水進屋吧!您就讓奴才伺候殿下吧!!!”

“禇娘子!奴才求您大發慈悲!高抬貴手!奴才求您,奴才下輩子給您做牛做馬!!!”

鵝雪紛飛的夜,褚衛憐站在院子裡,靜靜看向窗牖跳出的光。

是昏黃的、黯淡的光,這裡的光遠沒有慈寧宮亮,顯然用了最劣的燭油。

褚衛憐想拉福順起來,卻拉不動,福順哭著死磕地上。

她隻好歎氣:“人死很快的,就這一刻,很快就死了……你再等等,他很快就死了。”

福順哀嚎大哭,偏被兩個侍衛按住不動。

忽然,狂風刮開破舊的窗葉,大雪紛紛卷進屋。

褚衛憐走近兩步,森森莽莽的冷夜,大雪漫天。隔了窗,她抬眸遙望床榻,那裡躺著人。

夏侯尉的確發燒了,裹著被褥,她好像能看見他在發抖。

他臉很紅,燒燙燒燙的,是冷得發抖?還是熱得發抖?

褚衛憐閉了閉眼,從沒覺得自己這樣心狠。

可她不心狠,她的氏族都沒活路,她也是為了自己,為了家人。

今夜,隻要夏侯尉死了,她所有的危機都會解除。

隻要他死了。

褚衛憐在心裡默念。

罡風忽作,冷雪入屋,耳邊是福順哀嚎的哭。

屋裡火燭受不住寒,倏地滅了。所有一切,浸沒徹夜的黑暗。

深夜無邊無際,浩湯無涯,今夜沒有星光,隻有一抹淡黃鉤月。偏偏巧的是,這抹鉤月照在窗台,燭火雖滅了,褚衛憐也還能依稀看見床上人的輪廓。

他這個時候很需要福順燒的熱水。

那不僅是熱水,於高燒的人來說,還是救命水。

他好像在顫,好像在抖,好像冷得打哆嗦,又好像在燒,好像向什麼掙紮......

“眠眠、眠眠......”

乾啞地扯破嗓子,“眠眠你在哪兒?眠眠,眠眠!”

他在叫什麼?眠眠?

褚衛憐神思忽怔。

眠眠?!他怎麼知道她叫眠眠?這世上會叫她眠眠的人不多,隻有爹娘兄姐。

不對……

禇衛憐渾身哆嗦,驟然想起,還有一人——是前世的夏侯尉。

夏侯尉忽如急病中掙紮,眼緊閉,乾燥的唇喃喃。昏暗中,他的手吃力伸出,不停向前探,可他拚命地找,拚命地抓,隻有冷夜飛來的雪。

心中有解不開的疑點,是噩夢,是囚牢。

褚衛憐倏地推門進屋,她坐到床邊,失聲道:“你怎麼知道我叫眠眠?你到底是誰?!”

是今生的你,還是前世的你?

沒有人應她,他燒得厲害,臉色渴紅。

“醒醒、醒醒!你回答我!”

褚衛憐用力拍他的臉,手卻也在此刻被燙到。

因為他太燙了,她從未見過燒成這樣的人,竟然如此燙,如此可怕。

她怔怔看自己掌心,是乾燥的,黑乎乎,什麼都沒有——可是,那兒有東西嗎?有的,有的,好像有血,有血啊,是殺人的血,是她身上的罪孽。

禇衛憐魂遊中,忽然被人抱住了。

那人吃力地,掙紮著從深榻坐起,牢牢抱住了她,抱緊了她,更是抱死了她。眼眸緊闔,神誌恍若未清:“眠眠……是你,眠眠……我的眠眠……”

他蒼白的唇,用力吐出幾個字:“我、可算找到你了,我找得你好苦……”

“眠眠……”

他竟然哭了,滾燙的淚水濕透她的耳根。

他的臉燒燙,燙的瘮人,抱住她的身體卻像凍僵,冷得褚衛憐瑟瑟發抖。

他好像真的快病死了。

褚衛憐太冷了,冷得牙打顫,鬼使神差解開鬥篷,覆在他身上。

她叫他彆哭了。禇衛憐用手背擦他的眼淚,輕輕問,“夏侯尉,你還記得嗎?記不記得前世?我們的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