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逃了。
沒人知道她怎麼逃出來的,她自己也快忘了。
所有人隻看到她破爛的衣裳和滿身的傷痕,然後一窩蜂地心疼著、搓洗著,打扮得乾乾淨淨送上一個更大的牢籠,繼續當個畜生。
但現在李沙棠想起來了,想起來那滿腔的腥味兒,想起那些橫飛的血肉,想起那些爆在身上的汙血。
她不是個好人,彆人以為她身上的臟汙是被虐待出來的,那些其實是南蠻人的血,尤其是那些更為柔弱些的,南蠻女人的血。
她把自己都騙了,她告訴自己是個畜生,然後心安理得地圈養在巨大的牢籠裡。
而現在,夢醒了,她阿爹也被她害了。
*
“小姐,小姐流淚了!她是不是要醒了!”
紀嬤嬤瘋了一樣地盯著林太醫,那混亂的表情裡滿是無助與絕望。
紀嬤嬤的孩子埋在了那漫天的黃土裡,從此以後,紀嬤嬤把小姐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
而現在,小姐躺了三天了,高熱三天不止,而老爺又在這個節點上出事了,出的還是大事!
“再等等吧。”
林太醫看著昏迷不醒的李沙棠,眼裡湧上些憐憫。
鬨成這樣,也不知她是醒來的好,還是彆醒來的好。
“小姐,小姐,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嬤嬤啊小姐!”
紀嬤嬤的眼淚一滴滴地掉落在李沙棠的手背上,又被她小心翼翼地擦拭掉。
李沙棠耳朵動了動。
她......好像聽到嬤嬤聲音了。
嬤嬤,對!她還有嬤嬤!
忽然,在林太醫不可思議的目光中,李沙棠的手指動了動,隨後,她緩慢又艱難地睜開了眼。
眼前人影幢幢,李沙棠閉了閉眼,在一片呼喊聲中,她又嘗試著睜開了眼。
這次好多了。
“嬤嬤......”李沙棠艱難地張嘴喚道,“彆哭......”
“好,嬤嬤不哭,不哭。”紀嬤嬤哽咽著應道。
“關月,”紀嬤嬤招來一旁喜極而泣的關月,吩咐道,“你先照顧下小姐,我出去一下。”
隨後,在李沙棠的注視下,紀嬤嬤把林太醫帶走了,他們走得很快,也走得很遠,直到走到一個四周沒人的地方,紀嬤嬤才停下來。
“紀蘭英,”林太醫很少走路,此時有些氣喘,“你有什麼事?”
“你去跟娘娘說一聲,”紀嬤嬤目光狠絕,“就說,娘娘再不來看小姐一眼,我紀蘭英就自絕於她鳳棲宮下!不知一條五品夫人的命,可不可以請來這尊貴的皇後娘娘?”
“誒呦!”林太醫擺擺手,勸道:“你這又是何必呢!她李縣主還輪得到你可憐嗎?放心吧,就憑著救駕之恩,她也不會有大事的。”
“你去不去!”紀嬤嬤陰森地盯著林太醫,“當年的事兒,我還沒找你算賬......”
林太醫當年與紀嬤嬤有一段,後來紀嬤嬤的孩子死了,兩人就此分道揚鑣。
林太醫隻得連聲應下,“放心吧,包我身上!”
*
“關月姐姐,扶我起來,我要靠著。”李沙棠眼見著紀嬤嬤走了,立馬吩咐道。
關月無奈地歎了口氣,還是照小姐的吩咐做了。
偌大的李府也隻有老爺和紀嬤嬤能管得住小姐......不,現在是隻有紀嬤嬤了。
所幸李沙棠起來後也沒鬨騰,隻是望著窗外盛放的玉蘭樹出神。
許久後,李沙棠突然問道:“這三天裡,有人看望過我嗎?”
關月囁嚅許久,就是沒說出話來。
李沙棠了然,便也不為難她,隻道:“知道了。”
*
臨近晚飯時,紀嬤嬤笑吟吟地走過來,告訴李沙棠一個好消息。
“娘娘待會兒來看小姐。”紀嬤嬤說。
李沙棠笑笑,隻道:“娘娘有心了。”
紀嬤嬤敏銳地察覺出不對來,卻又忙著皇後微服出行的事宜,沒空領會這細微的心思。
“小姐還病著,彆讓她鬨出什麼事兒來。”
臨走時,紀嬤嬤還是不放心,趕忙拉著關月細細叮囑。
關月嚴肅地點點頭,一直盯著李沙棠,一直盯到眼睛流淚都沒發覺小姐有什麼動作。
莫非,嬤嬤想多了?
*
窗外的玉蘭香氣越發濃鬱,李沙棠聞著嗆鼻,便叫人關窗。
“孟夏可是不喜玉蘭香?”聖後一身便服,此時就像尋常人家的母親一樣,細致溫柔地替李沙棠夾著點心。
“試試這道南瓜抹茶栗羊羹,”聖後絮絮說著,柔美的臉龐染著母性的光輝,“甜度適中又爽口,你會喜歡的。”
李沙棠沉默地咬著南瓜抹茶栗羊羹,垂眸看著桌案上的白瓷杯,眸底的光明明滅滅。
聖後又親自為李沙棠倒了杯茶,親手遞給李沙棠,“喝點茶吧,潤潤喉,你也三天沒說過話了。”
李沙棠抿了口茶,她斂起了眸底的神色,目光看向窗外的玉蘭樹。
聖後也看向那棵玉蘭樹,一時間,兩人都沒開口。
玉蘭樹是聖後最喜歡的樹,當年李沙棠進永安時,聖後特地挑了棵樹乾最粗的玉蘭樹,種植在李沙棠的院子裡。
現今,這棵樹越發茂密,甚至可以在秋天開花,足可見李沙棠保護的有多好。
一陣疾風刮過,一朵潔白瑩潤的玉蘭花顫顫巍巍地刮落在地,染上了一地汙泥。
聖後忽然開口了,她說:“你外祖很想你,隻不過最近不好出來見你。”
“是不好出來見我,還是不想出來見李初雄的孩子?”李沙棠諷笑道。
眼見著李沙棠終於開口了,她這點尖刻,聖後也沒放在心上。
“有件事……本宮覺著不能瞞你。”聖後垂眸,修長的指甲敲著瓷杯,發出“咚咚”的躁響。
“你表兄將要定親了,你那時估摸也解禁了……你有時間,便去瞧瞧吧,順道送個祝福。”
李懷恒那日說的話猶在耳邊,聖後轉瞬便撕裂了一切。
李沙棠沒太大反應,她隻是沉沉地盯著茶杯,目光漠然又悠遠,似是割開了幾年的光景。
“娘娘真大氣。”良久後,李沙棠輕聲道。
聖後眸底閃過絲不忍,卻還是殘忍地說著,“你的委屈本宮看在眼裡,本宮會向陛下求情的,你父親牽連不到你身上。”
李沙棠扯著嘴角,笑道:“所以我也該乖乖聽話,以後圈縮在這小院裡,讓大家都省點事,是吧?”
聖後低頭抿了口茶,她掩去了眸底的波瀾,隻道:“本宮以後會常來看你的。”
*
是夜,狂風大作。
李沙棠盯著窗外的那棵玉蘭樹,聲音很輕很輕。
“嬤嬤,給我拿把斧頭來。”
“小姐......”紀嬤嬤擔憂地看著李沙棠。
“我意已決。”
李沙棠轉身看向紀嬤嬤,眼裡是平靜的黑。
紀嬤嬤歎息一聲,隻得去了。
*
翌日,李沙棠高熱又起。
“我讓她靜養!靜養!”林太醫氣得直跳腳,“結果呢?她刮風下雨時去砍樹?這是常人會做的事兒嗎!”
紀嬤嬤欲言又止,想為自家小姐辯解幾分。
誰料下一刻,林太醫的箭頭就對準了她。
“你也是!你家小姐不懂事,你也跟著不懂事?你多大人了啊你!”
林太醫一直碎碎念,念叨到最後,直接把紀嬤嬤念煩了。
“閉嘴!”紀嬤嬤不耐道,“現在的問題是,小姐這高熱什麼時候能好?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總在這講也沒什麼意思。”
林太醫一噎,轉念安慰自己,跟這野蠻女人沒什麼計較的!
“我也不知道。”林太醫沒好氣地回道。
眼見著紀嬤嬤擼起袖子,林太醫一抖,立馬又道:“你家小姐底子好,病不了幾天!”
紀嬤嬤擼起袖子,剛撓了下被蚊蟲叮起來的包,就見著林太醫主動招了,她滿意地點點頭。
林太醫見著這幕,兩眼一瞪,滿心苦楚頓時無人訴。
*
李沙棠底子好,這次又有求生之心,高熱在下午就要好了。
“高熱不是大事,重要的是你背後的傷。你這段時間都要靜養,聽到沒有?”林太醫又開始碎碎念了。
李沙棠不耐煩聽這個,她麵上乖順地點點頭,一雙眼睛眨啊眨,隨後兩眼一閉,悶上被子裝睡。
“這丫頭!”林太醫笑罵道。
他也知道自己待這兒討人嫌,隻好跟著紀嬤嬤出府去了。
林太醫跟紀嬤嬤一走,李沙棠就閒不住了。她本來就是個坐不住的性子,但現在外麵有禦林軍守著,她一時半會兒又出不去,隻好在院子裡溜達。
這石子路走來走去又走煩了,她眼珠子一轉,想起自家院子後頭種著一排木槿,此時正是開花季。
李沙棠又踢踢踏踏走到木槿樹旁,她欣賞了下曾經射箭留下的孔洞,隨後找了塊大石頭趴下,眼珠子黏在姹紫嫣紅的木槿林上,不動了。
一陣微風拂過,輕輕柔柔的,撓的李沙棠想睡覺。
李沙棠這般想著,也就這般做了。她兩眼一閉,正醞釀睡意呢,卻不料......
一個石子猛地砸到她的額頭,那裡迅速泛起一片紅。
李沙棠猛地坐起,手指發力,身下的大石頭順時裂開一道深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