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杜衡甫一下朝,就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他在崔府住的時間不長,院子也較偏遠,不過崔盧氏因此省了他的早晚請安,這又比較幽靜,倒成了樁好事。
崔杜衡還沒踏進院門,裡麵便傳出聲聲慘叫。
“少爺。”趙管家一見到崔杜衡,麵上便浮現出羞愧。
“審出來了嗎?”崔杜衡一邊脫下襆頭,一邊問著。
“審出來了……就是趙正!”趙管家語氣頗有幾分驚怒。
趙正是趙總管遠方叔叔的兒子,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結果卻犯了這背叛之事!
要知道,昨日少爺可是臨時起意去的護城林,那夥殺手卻仿若先知,處處都提前一步設下殺機!
且當時情況緊急,趙管家本意是帶著一半護衛吸引全部兵力,誰曾想那追兵看都不看他,徑直往少爺走的方向追去!
“他怎麼說?”崔杜衡將魚袋放進書房,隨後又走到屋外空地上,盯著在地上抽搐的那個人。
這個人一直煽動趙管家去請禁軍來大肆找他,這樣固然會破壞他以前塑造的清流名聲,卻也不值得那樣量級的殺手來殺他。
“他剛開始認錯態度良好,還說是幕後人將他妻兒擄走威脅,他迫不得已才這麼乾的。可是就在剛剛,那一瞬間,他突然說……”趙總管麵上浮現出幾分古怪來,“他突然說……”
趙總管重複了幾遍,就是說不下話來。
崔杜衡猜到了幾分,他溫和地看向趙總管,鼓勵道:“你儘管說,這話也不是你的本意。”
“他說您以為您的身份天衣無縫,卻不知您隻是他人手中傀儡!”趙總管一口氣說完,隨後就惴惴不安地看向崔杜衡。
熟悉的疼痛在腦中爆開,崔杜衡淡著臉,盯著地上痛苦蜷縮的人,輕聲道:“扔去清正寺吧。”
趙總管一窒,他垂著頭,再不敢與崔杜衡對視,隻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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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杜衡剛處理完內奸,主院就派人來找他了。
“找我?”崔杜衡有些驚奇。
按照主院那位的態勢,她把他當空氣,怎會來找他?
“是。”碧雲福身,恭聲道:“夫人說,宮裡來人了,須三少爺過去。”
崔杜衡默了默,隨後啞聲道:“你與母親說,我隨後就到。”
“是。”碧雲乾脆地起身,一句話沒問,隻轉身走了。
崔杜衡手指微微蜷縮,他垂著眼,自嘲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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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杜衡說到做到,果不其然,他沒一會兒就穿戴整齊,快步走到了主院。
主院的上首坐著個美貌端莊的婦人,她柔聲淺笑地招待著內宦,見著崔杜衡來了也沒過多表情,隻微微抬頭,朝著內宦方向示意了下。
那內宦倒比崔杜衡還先動作,隻見他快步走到崔杜衡麵前,一臉惶恐地扶著即將作揖的崔杜衡,嘴裡念叨著,“崔公子,使不得,使不得的!”
崔杜衡的動作微微一頓,他也不強求,隻淺笑著看向內宦,“常公公來此所為何事?”
小常子賠著笑,從懷中掏出一個金鑲玉的木盒。他將木盒遞給崔杜衡,隻說:“崔公子看看,這禮物可合心意?”
崔杜衡打開木盒,裡麵是一個花鳥紋湖筆,“娘娘有心了。”
小常子依舊柔順笑著,“娘娘說,朝陽殿下靠崔公子才走出護城林,人不可以忘恩,更不可以忘恩負義。”
崔杜衡將木盒收進袖中,唇邊笑意不變,“娘娘的旨意,臣接到了。”
小常子微微躬身,“有勞崔先生了。”
崔杜衡無意於仕途,他專心研究學問,乃白雲書院的教書先生。這白雲書院又是天下第一書院,是寒門子弟進入仕途的必經之路。
小常子這句才是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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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常子走後,崔盧氏還沒有走。她合上茶蓋,盯著崔杜衡,隻道:“祝餘,我以前分明與你說過,走自己的路可以,切忌拖累他人。”
崔杜衡的字是崔盧氏取的,帶著生活無憂的美好願景。崔盧氏平日對他漠不關心,唯有在取表字一事上分外執著
崔杜衡收斂了笑意,他抬頭凝視著高台上的那個婦人,他所謂的母親。
她梳著整整齊齊的高鬢,發髻兩旁的象牙梳和簪花都是對稱的,雍容的臉上隻有對他的失望,再不見其他神色。
“你如此看我作甚?”崔盧氏皺著眉,連不悅都是體麵的。
“母親教導有方,孩兒濡慕不已,故而直視母親聖顏。”崔杜衡複又低下頭,兩旁墨發自然垂落,遮掩了他麵上的神色。
崔盧氏看著這個玉雕似的孩子,眸裡閃過一絲恍惚。但她很快調整好神色,將茶盞放置桌麵,淺淡道:“你的心意母親心領了,母親也不留你,你且先回去吧。”
“是,母親。”崔杜衡恭敬道。
他轉身跨過門檻,與提裙走來的崔玉嬌擦肩而過。走到大門處時,他還聽見崔玉嬌輕柔的問聲。
“母親,咱們不留三哥一起吃飯嗎?”
“你三哥自有他的事要做,留下來作甚?”
母親慣常冷淡的聲音,此刻就如寒冰化水,是那般動人。
*
翌日,辰時。
為著去永安詩會,李沙棠大早爬起來,去府獄探那黑衣首領的虛實。
府獄常年彌漫著一股朽氣和黴味,昏暗的通道裡點著幾盞燭火,李沙棠一邊捂著口鼻走,一邊問道:“劉拐子怎麼樣了?”
陸飛鴻歎了口氣,無奈道:“人嚇傻了,現在還說著胡話呢。不過有句話倒是有些奇怪……”
李沙棠腳步沒停。
“他有次發瘋,在那裡嚷嚷著‘他回來了,他要報仇了’,聽起來甚為淒厲。”陸飛鴻心有餘悸。
李沙棠搖搖頭,隨後瞪著臥睡在草堆上的黑衣首領,擰眉道:“他還沒醒?”
陸飛鴻跟在她後頭,神情凝重,無奈道:“自你把他交給我們,他再沒醒來過。我們還叫了一些民間大夫給他看診,得出的結果都是身體沒問題。”
李沙棠皺眉,她湊到黑衣首領麵前,仔細觀察他的麵色,又親自把脈,喃喃道:“脈搏強健,偶有時強時弱之狀......”
陸飛鴻稀奇地看著李沙棠,他到沒想倒,李沙棠除了會武,竟還通點醫術。
“瞧出什麼了嗎?”陸飛鴻希冀道。
李沙棠收回手,閉眼沉思許久,終是搖頭。
陸飛鴻撓撓頭,不由歎氣。
“你再等等,”李沙棠摸摸下巴,“我不知道,但有人可能知道。”
“你身邊還有會醫的奇人?”陸飛鴻眼前一亮,搓手道,“咱打個商量不?我總覺得永安的坐堂大夫都是庸醫,你看......”
李沙棠斜睨他一眼,徑自走了。
*
“漁樂圖一卷、粉青釉戟耳宮碗一對、掐絲魚藻紋錫燈一座、散勢帖一副……”
紀嬤嬤拿著禮品單念著,一雙眼時不時瞧下李沙棠。
李沙棠敲著桌麵,腦海裡還閃著剛剛那一幕。
那崔杜衡一大早帶著侍從來敲她家的門,他身後是一連串敲鑼打鼓的儀仗隊,儀仗隊裡穿插著抬著箱籠的壯漢,一行人就這麼喜氣洋洋地堵在她家門口。
李沙棠當時剛從進步巷回府,還沒進家門呢,就與崔杜衡一行人撞了個對麵。
她麵無表情地瞥了崔杜衡一眼,推開自家門,在崔杜衡要擠進來的那一瞬,反手關上。
“等下!”崔杜衡雙手吃力地攔著門,他探出一顆腦袋,衝著李沙棠笑道:“我是來給你賠罪的。”
李沙棠看著莫名其妙的崔杜衡,語氣有些衝,“陪什麼罪?”說罷,她瞥了眼門後的熱鬨仗勢,表情更臭了。
崔杜衡依舊笑嘻嘻的,他衝著李沙棠眨眨眼,眼角下的淚痣微微晃動,“你說呢?”
美人對你賠罪,美人給你送錢,美人還對你撒嬌,這好事誰能碰上?
李沙棠鬼使神差地收了這一箱箱“賠禮”。
然後她就後悔了,特彆是查清楚這些事後。
“所以說,”李沙棠威風凜凜地轉著手中核桃,“我救了他後,他轉頭跟我傳起了桃色,毀了我清譽?”
紀嬤嬤欲言又止地看了眼李沙棠,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李沙棠的名聲不好,她為了跟李懷恒鬥氣,跟什麼貴公子、書生、小館都傳過緋聞,早沒什麼清譽可言。
可那些緋聞都是她自願的,是她主動傳的。而這一次,她是被彆人害的!
啪嗒一下,李沙棠手中核桃被捏成了粉末。
“嬤嬤,”李沙棠目光格外平靜,“還有什麼沒說的,你都說了吧。”
紀嬤嬤咳了咳,委婉道:“小姐畢竟威名遠揚,有些好事人便編了出如玉君子被迫……從呃,從惡的故事出來……”
說完,紀嬤嬤隻覺老臉不保,整個人都羞燥了。
“拿我編話本子是吧……”李沙棠笑得虎氣,“這點子賠禮,還敢入我家門……”
李沙棠指腹磨著手中的玉石,圓潤的指尖輕刮玉麵,劃出一道白痕。
“看來是太久沒活動了,我的威名都不保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