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沙棠覺著周身冰冰涼涼的,就是渾身束縛得緊,讓她按耐不住地挪著身體。
就在她動作最大的時候,她周身的束縛猛地加重,身上的傷口忽地疼起來,讓她唰地睜開眼睛
——然後與一條紅眼黃玉蟒對上視線。
李沙棠大駭,她這才發現她渾身都被紅眼黃玉蟒纏繞著,那黃玉蟒身形粗壯,一圈圈的勒得她窒息。
她奮力掙紮起來,誰知她越掙紮,那蟒蛇纏得越緊,就在李沙棠快把力氣折騰完時,她猛一發狠,張著虎牙向黃玉蟒身子咬去
——隨後她被一把折扇敲醒了。
她迷迷瞪瞪地瞪著床邊的白衣少年,那少年長著一副姑射神人的臉,眼角下點了顆淚痣,氣質與她方才見過的黃玉蟒頗為相似。
“嘶!”崔杜衡揉著指尖,一張青白色的臉皮硬生生氣出幾分紅潤來。他陰惻惻地盯著李沙棠,皮笑肉不笑道:“你這虎蠻子,咬人挺厲害的哈。”
李沙棠還沒睡醒,聞言下意識嘴賤道:“小意思小意思。”
崔杜衡一哽,他瞪著李沙棠,硬是不知從何處諷刺。
強中自有強中手,他崔杜衡平生第一次在耍滑頭上輸了!
李沙棠被崔杜衡一瞪,這下也清醒了不少。她訕訕一笑,故作不知地打量四周,裝模作樣道:“這是哪兒啊?”
崔杜衡哼笑道:“怎的?怕我綁架你?”
說到這,他眼眸微眯,盯著自己指尖上的牙印,皮笑肉不笑道:“你方才動來動去動個不停,還是我請人給你上的藥,你這就不認賬了?”
李沙棠張了張唇,剛想為自己辯解兩句,豈料崔杜衡嘴皮子更快:“你要是真被綁架,你那口鐵牙也算有用武之地了,隨意亂咬至少不會傷及無辜。”
李沙棠不過十二三,麵皮還淺著,聞言轉瞬羞紅了臉。她一邊惱著,一邊忽地想起崔杜衡方才叫她“虎蠻子”。
她阿娘心情好時喚她“虎兒”,心情不好就喚她“虎蠻子”。這可是她的小名,一貫不予人知的!
這般想著,她心下警惕起來,麵上的羞色消失殆儘,隻若無其事道:“敢問兄台何許人也?待我傷好後,我定當叫家裡湧泉相報。”
崔杜衡看著她裝,自己也跟著裝。
他抹了抹眼睛,暗淡的淚珠要落不落,青白的臉色更添幾分說服力,“我名崔三,我家道中落,本欲往青州投奔親戚,路上見你傷成這樣,這才留在這溯月鎮......”
青州?李沙棠一聽,暗自思量起來。
這青州就在永安旁邊,所謂最危險的地方乃最安全的地方,阿爹萬萬想不到她會跑去青州。
這般想定,李沙棠唇邊的笑容大了些,她瞅著崔杜衡,一雙瑞鳳眼也斂起,端的是滿麵落魄。
“我家也中落了,我本欲與父母兄長一應往青州去的,可惜路上走散,竟叫我傷成這般摸樣......”
李沙棠說著說著,竟還哼哼嗆嗆地哭起來。
她本就是十三歲的少女,平日裡總冷著雙劍眉才多了幾分煞氣。現下她斂著眉,垂著眼,這般旁若無人地哭起來時,竟奇跡般的多了幾分我見猶憐。
趙管家一看就心疼了,他想起自家十二三的閨女,眼睛不住地往崔杜衡身上瞟,望自家少爺發發善心,彆再騙這可憐無辜的少女了。
可惜崔杜衡一腔良心喂了狗,他完美無視李沙棠的眼淚,隻愈發溫柔地揉了揉李沙棠的腦袋,正色道:“虎蠻子放心,我一定會帶你回青州的。”
李沙棠一噎,她淚盈盈地抬頭,猶豫道:“這虎蠻子......是在說我嗎?”
崔杜衡溫柔地點點頭,眼中帶著些許濕潤,“我家阿妹小名叫虎蠻子,我見你與她年紀相仿,情不自禁就......”
李沙棠了然,覺著這家夥也可憐,年紀輕輕就沒妹妹了,她一下想到自己阿娘,頓時同情心泛濫,由著崔杜衡叫了。
趙管家無奈扶額,實在沒眼看,隻得提前轉身離開。
*
溯月鎮才經曆過戰亂,路邊的血跡還沒清理乾淨,街坊邊的小食攤就開張了。
其中明德坊的街市最為出名,什麼劉姥姥釀皮子、趙爺爺燒鍋子、明奶奶拔魚子......那些個香氣陣陣飄著,爭先恐後竄進行人鼻孔。
李沙棠大病初愈,此刻揣著銀錢走在路上,一雙眼東瞧西看,恨不得將這條街儘數吃下。
阿娘對她管得嚴,平日裡嚴禁她吃這些小食,說是不乾淨。她曾不信邪地鬥膽吃過幾回,回府就被阿娘沒收了銀錢,從此再無資本闖蕩小吃街。
現今阿娘逝世......倒也沒人管她了。
李沙棠想到這兒,那大好的胃口也稍減幾分,她左右閒逛了好半響,隻買了份素燒麵筋、駝峰炒五絲、泡兒油糕,站在街邊就呼嚕呼嚕地吃起來。
崔杜衡一言難儘地站在一旁,有人看來時,他甚至會悄咪咪地遠離李沙棠,與她裝不認識。
李沙棠沒理他,她此刻正專心致誌偷聽街坊閒話。
一個大漢嗦了口釀皮子,往那左右偷瞧了下,見著無人在意,這才抹了抹嘴巴,對著對桌那人悄聲道:“嘿,田老漢,你可知那怪鳥食人案?”
田老漢本來正就著劣酒咽餅子,聞言一怔,麵上浮出幾分驚恐來,“可是那......”
那田老漢的聲音愈發的小,李沙棠費了老大的勁兒才聽見幾個“惠民鎮”“萬家當鋪”“死狀淒慘”等字眼。
她眼珠子一轉兒,吃飯的速度漸漸慢了起來。
一旁的崔杜衡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隨後也買了塊燒餅子慢慢啃著。
“這彙陽縣來了個新縣令,聽說是十年前的進士,在大理寺犯錯被逐到這偏僻地來了。此人在永安便是出了名的青天,說是不信怪力亂神。
他來這後一心要把這案子破了,現在掛了個招募令,說是隻要提供有效線索,就賞十貫錢。要是能破了此案......”
那壯漢將手掌張開,朝著田老漢舉著,“你猜猜多少?”
田老漢來了興趣,“一百貫?”
那壯漢搖搖頭,他窺了眼四周,聲音愈發低弱:“是十兩銀錢!”
十兩銀子!
這數目彆說田老漢了,連從家裡逃出來的李沙棠都吃了一驚。她的零花被阿娘管得嚴,偷偷存了六年也不過三四兩銀子。
她現今又一心想跟著崔三去青州,路上花銷總不能讓人家承擔,再加上去往青州後的住宿和生活問題......
李沙棠掐著手指算了算,發覺她現今就是窮光蛋一枚,沒任何逃離資本。
那兩個壯漢沒多久就吃完走人了,李沙棠發現他倆走在路上都勾肩搭背,似是在分享更絕密的消息。
她猶猶豫豫好半響,最終還是拍了下崔杜衡的肩膀,低聲道:“去瞧瞧不?”
崔杜衡慢吞吞地啃著燒餅,眨眼道:“瞧什麼?”
李沙棠把眼一瞪,呲牙道:“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崔杜衡有武功,李沙棠前不久才發現的。她剛醒來那會兒迷迷瞪瞪的,見他麵色青白還以為得了什麼絕症,連拍他一下都不敢。
可誰知這廝病殃殃歸病殃殃,該偷聽時卻沒有放過任何人。她不過在他咳嗽的時候,小聲嗶嗶他一句“癆死鬼”,他那雙陰森的眸子就立馬看過來,還給她笑眯眯地來了句:“癆死也比蠢死的好。”
她說人壞話自是心虛,可這狡詐的崔三顯然也沒甚麼好心思!
“那我......再考慮考慮。”
過了好半響,等崔杜衡將那口燒餅艱難地咽下去後,他才給了李沙棠一個敷衍的回答。
李沙棠撇嘴,她直接轉身走人,再不理這討厭鬼。
*
李沙棠本來都要放棄查案了,這崔三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兒,她又不好勞煩趙管家。
人家趙管家一大把年紀了,她也不好意思指使他。
奈何晚上吃飯時,崔杜衡依舊是那副愛答不理的死樣子,李沙棠一見到他,肚子裡就平白多出幾分氣來。
他那雙桃花眸白長了,彆人都是脈脈水波,就他是死水一潭,不僅沒有活力,不時還要毒你幾下。
李沙棠隻要一想到他們初見時,她傻乎乎地以為他是個單純好欺的世家公子,不僅對他抹慘賣乖,還發自內心地感激過他——
她就想回到過去,對過去那個蠢兮兮的自己耳提麵命,千萬不要相信這個人的鬼話!
不過現在醒悟也不算晚。
李沙棠默默轉移板凳方位,斜對著崔杜衡喝粥。
崔杜衡冷嗤一聲,懶得理這個蠢東西。
他曾還以為這李縣主多聰明,雖說在軍營時,是他故意扮蠢,但她的一番表現著實唬到他了。
結果幾番接觸下來......
他崔三不愛欺負蠢人,等找個時機折騰她後,就放她走吧。
算他大發善心了。
李沙棠不知他這一番心理動態,她一邊喝粥,一邊豎起耳朵聽八卦。
“你們說那安家娘子現下如何了?”一個漢子喝著酒,醉醺醺問道。
夜晚總是容易勾起人們的八卦之心,有人開了頭,就有人接尾巴。
“還能怎麼樣?她夫君死得這般慘,她卻不見了?嘿嘿......要我說,她保準是有情夫了!”
“不能吧?聽說安家老爺管她管得極緊,每月沒幾個銀錢不說,還不讓她出門......”
李沙棠聽得心莫名勾起,她不由想到自個兒。
她與安家娘子一樣沒錢又同是女性,她現下跟著崔三,日子看似過得不錯,卻同樣沒保障。
崔三哪天使心眼把她丟下了,那她就完了。
所以說,還是得有自己傍身的銀錢。
李沙棠心裡想著事,那粥也沒喝幾口,便放下瓷碗,回房歇息去了。
崔杜衡瞥了她一眼,眉梢微動。
*
玄月夜,陰風刮過。
李沙棠一覺醒來,便見著前方陰森鬼氣的楊樹林。那棵棵樹木高大挺拔,層層疊疊的樹蔭籠罩著她,空中平白多出三分涼氣。
她試圖遠離這個鬼地方,卻發現自己控製不了這具身體,隻能順著身體本能往前走。
她惱火地揪著衣角,卻發現觸感不對,這才低頭一看,卻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男人!
她看不清自己的臉,隻知道自己穿著一身短打,布料還不錯,卻也不至富貴。
她開始恐懼,卻被一股未知的力量推著向前,一步步地深入樹林。
葉片沙沙劃過臉龐,隨著樹林的深入、時間的流逝,她心中漸漸湧上一股興奮,那股興奮逐漸壯大,一步步壓下恐懼,直到她看到一道背影。
那人穿著緇衣,背影挺拔,瞧著有些熟悉。隻可惜巨大的樹冠擋住他的頭顱,隻在葉縫間泄出一點白光。
李沙棠好奇地往前一步,就見那人袖口顏色更深,往裡看去,隱約可見不斷轉動的白玉佛珠。
白玉佛珠在朦朧月色下散發著瑩瑩白光,不僅模糊了具體模樣,還刺激了李沙棠的眼睛。
她下意識低下頭,卻見那人前邊赫然躺著一具無頭屍!那具無頭屍的斷頭處極其平整,似是大力下來,一刀砍斷的。
那人忽而側身,擋住了全部光線。李沙棠再看不清無頭屍穿什麼衣服,具體是什麼摸樣。
一股森然的鬼氣環繞周身,她心神一晃,人已經飛快地跑出楊樹林,慢慢地,跑進一片白光裡......
李沙棠猛然睜開眼睛,一陣眩暈湧上腦海。昏沉間,她緊緊抓住被褥,身上冷汗津津。
許久後,她怔怔盯著月光,隨著那一片白光,漸漸看清花瓶、木椅......這是客棧的模樣。
她摸摸腰間,此次離家匆忙,趁手的腰刀沒有帶上,竟叫鬼祟入了夢。
這般想著,她緊緊攥著被褥,複又閉眼,慢慢睡去。
*
“咱今個兒不講那些個英雄軼事了,咱講個在不久前戰亂時發生的一個奇聞軼事!”
那說書人一搖折扇,在眾人好奇的眼光中侃侃而談。
“話說那天陰雨連連,是隴右難得一見的下雨天。這雨下得纏綿又濕冷,連那群南蠻子都暫停了進攻,在營地裡好吃好喝地享受著。
可那萬家當鋪的掌櫃,卻執意要去安家村,去接他那美貌的媳婦。這人接到了也就算了,可他媳婦在娘家喝多了酒,路途才走了一半,她竟執意要就近解廁!
這附近雖有一片楊樹林,可那樹林裡埋著不少先人的遺體。莫說現在是下雨天,就算是晴天,那掌櫃的也萬不敢叫他媳婦單獨去那楊樹林。
兩人就此爭執起來,這越爭,拖得時間越久,那媳婦就越憋不住。忽然,那媳婦說著說著,趁著萬掌櫃不注意,獨自小跑進了樹林!
那萬掌櫃心慌啊,他左走走、右走走,越看那樹林,越覺得陰森可怖......”
天空忽然劈過一道閃電,那白熾的閃光將萬掌櫃嚇了一跳,他連忙後退幾步。
就在他神情恍惚的時候,他媳婦忽然出來了,他麵上一喜,急忙迎上去,想要像往常一樣攙扶他媳婦手臂。
誰知他媳婦卻下意識地避開了。
“阿花?”萬掌櫃疑惑地抬眼,下一瞬,又是一道閃電劈來,白花花的熾光照在他媳婦僵硬的臉上,顯得格外滲人。
萬掌櫃手抖了下,他下意識鬆開手。隨後他反應過來,心底又盈滿了愧疚。
“阿花?我剛剛......”萬掌櫃再度喚道。
他細致地觀察著媳婦臉上的神情,慢慢地、慢慢地,他的喉口忽然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遏住了。
阿花,他的媳婦,現在用一種茫然、麻木又陌生的神態注視著他。她的臉色格外慘白,身上的裙子也由綠色漸變為了藍色,像是開在幽幽樹林的一抹藍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