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幼虎(微修)(1 / 1)

病美人不好惹 溫厚 5480 字 4個月前

噗嗤——

滿口的鮮血消融在沙地裡,李沙棠踉蹌著腳步,惶惶看著麵前煉獄般的一切。

光影幢幢,人麵如魔。她們反複笑著,拖著殘肢碎屑,在滿目腥氣中向她爬來、爬來——

無數雙手從沙地裡衝出,直直地,將她拉進沙地裡!

“阿娘在等你——”

李沙棠豁然起身,她大口喘息著,不住地顫聲道:“水......我要水......”

“小姐!”紀嬤嬤聽到聲響,連忙端來溫水,穩穩喂李沙棠喝著。

李沙棠咕嚕咕嚕下肚,連著喝完一壺水,這才停歇下來,惶惶看向紀嬤嬤,“嬤嬤,我要去看阿娘。”

紀嬤嬤無奈一歎,知曉小姐沒見著母親最後一麵,已成了夜裡纏綿不去的心病。

她揉著李沙棠的腦袋,溫聲道:“好,嬤嬤陪著小姐去。”

*

九月十三,信國夫人已停靈七日,即將下葬。

此時正值夜半,靈堂未關窗,冷風幽幽撫過,將棺槨內人的麵衣吹開一角,露出半邊青白的唇色。

李沙棠正舉著香,上香時不經意見到這一幕。她將香插進香爐裡,隨後不聽嬤嬤叫喚,轉身為阿娘撫平麵衣。

她那般體麵的人,死後必然也要體體麵麵的。

“小姐!”

李沙棠還沒來得及走開,就被紀嬤嬤扯得踉蹌幾步。她皺眉盯著自己腕上的血痕,不動聲色地扯回衣袖。

紀嬤嬤還沒意識到自己碰疼小姐的傷口,她隻是責備地看著李沙棠,焦急道:“小姐快去淨手!您才從那狼窩逃回來,切莫再染上些......”

這話還沒說出口,紀嬤嬤忽又止住。她看眼棺槨,眼底淒切濃鬱,卻不上前,隻一味催著李沙棠。

李沙棠凝視著棺槨裡的人,那人臉覆麵衣,身著銅縷玉衣,也算是“贏得生前身後名”了。

她莫名想起阿娘冰涼的語調,和往日近乎嚴苛的神情。她不由自主地上前幾步,內心忽而湧上一股極致的快感。

可隨後,那股快感驟然落下,巨大的空虛油然而生,她鼻尖一酸,晶瑩的淚珠在眼眶裡打轉,又轉過身,將淚水吞回去。

李沙棠擦乾淚痕,忽而鼻尖微動,目光看向一旁的饕餮紋銅爐,“這什麼味道?”

這銅爐裡插滿密密麻麻的黃色香薰,那銅爐底座上早已積滿雪堆般的香屑。

“這是空淨大師前幾日禱告時吩咐的,說夫人生前最愛這香,現今夫人雖逝......”

說到這兒,紀嬤嬤哽咽了下,還是繼續道:“大師讓我們在夫人下葬前燒完香,好讓她帶到地府去。”

李沙棠聽完沒什麼表情,轉身向門外走去。跨過門檻時,她忽然頓住,掃過靈堂裡一圈表情各異的佛像。

她動了動嘴,到底顧忌空淨與阿娘的關係,隻皺眉走了。

紀嬤嬤的視線在這陰陽兩隔的母女之間晃著,卻不知說些什麼,隻得歎氣跟上。

靈堂裡的佛像祥和笑著,柔淡月光下,它們脖頸上的骷髏頭佛珠,散發著幽幽玉光。

*

翌日辰時,信國夫人剛下完葬。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信國夫人不幸逝世,僅留一女,特封其女李沙棠為朝陽縣主,接至永安好生培養!”

麵白無須的內宦宣讀完聖旨,親自將李初雄扶起,衝著李初雄諂媚笑著:“李大人聖眷在握,又立了這般大功,今後這朝堂怕是無人能及啊!”

李初雄是個剛硬漢子,聞言也不笑,隻嚴肅道:“趙公公莫要折煞我,為君分憂乃朝臣本職,其餘之事都不是我等能想的。”

這趙太監馬屁拍到馬腿上,聞言也不惱。他撫著拂塵,眼睛掃過還跪著的小孩兒。

那小孩與李初雄足有七分像,她穿錦衣、戴玉飾,麵色卻是蒼白,倒像是跪久了即將昏闕過去。

“朝陽殿下怎還跪著呢?”趙太監一急,蹲身就要將李沙棠扶起。

誰知李沙棠並不領他的情,她身子微微後揚,避開了趙太監的手。

趙太監還待再拉,無意間卻瞧見李沙棠的眼神。

她的眼神很是熾熱,內裡寫滿了不甘和憤怒,像極了被惹怒的幼虎,似是下一秒就要咬上來。

“這......”趙太監連續兩次馬屁拍到馬腿上,見著這情形也猶豫了。

“公公先去鬆竹院歇著吧。”李初雄也不客氣,直接下了逐客令。

趙公公心下不快,麵上卻是不顯,隻笑眯眯地跟著引路婢女走了。

“你還要鬨到什麼時候!”待趙太監走後,李初雄冷眼看著自己的女兒,眼裡的怒意呼之欲出。

“我不想去永安。”李沙棠直挺挺地跪著,倔強地看著李初雄。

李初雄深吸一口氣,他沉沉地看著跪著的女兒,這個跟他有七分相似的孩子。

她的眉毛跟他的一模一樣,都是剛硬的劍眉,隨便一挑就帶出幾分颯氣。可她的眼睛更像她母親,一雙略微圓潤的瑞鳳眼,不笑時亦有幾分靈氣。

隻可惜,這雙眼如今裝滿怒火和倔意,破壞了那幾分朝氣,倒是更像他了。

“不行。”李初雄拒絕得很乾脆。

李沙棠錯愕地瞪大眼,她不死心地說:“你不答應我,我就一直跪著,一直到你答應為止!”

“那你就跪著吧。”李初雄說完就轉身離去。

他走得很快,背後那道烈烈的目光像一道利劍,直直地插進他的胸腔,讓他嘗到滿腔腥味。

*

隴右多沙漠、少降雨,沙化嚴重,連風都是乾咧咧的,自帶幾分黃沙粒子。

李沙棠直挺挺地跪在豔陽下,身上的傷口複又開裂,將胡服染出幾分暗色。

一旁的紀嬤嬤早就等急了眼,她圍著李沙棠轉圈圈,嘴裡不停念叨著:“小姐誒,您就服個軟吧!再這樣下去,您這身子還要不要了……”

李沙棠充耳不聞,一心盯著路麵的縫隙,儘心儘力地數著螞蟻。

一隻、兩隻、三隻……

在數到四的時候,天空忽然劈過一道閃電,隨即一聲巨響,嘩啦啦的熱雨下一秒就淋了下來。

豆大的雨珠砸在李沙棠身上,將那些傷痕撕開又揉碎,染出更大的血花。

她吃痛地低呼一聲。

紀嬤嬤再也忍不住了,她不顧尊卑禮法,一把抱起李沙棠,步履如飛地奔向寢居。

路過鬆竹院的時候,李沙棠恍惚聽見內裡的聲音。

“將院子的護衛調出來些,等雨小後,全力護送趙公公歸京……”

*

芳蘭院的婢女們來來去去,或手拿淨帕,或手端淨盆,將那血水帶出,又將這淨水帶入。

李沙棠迷迷糊糊躺在綺羅被裡,身上的傷口有些被泡爛了,不住流著黃水,看起來觸目驚心。

紀嬤嬤沉默地為小姐敷上藥膏,腦海裡不住地出現小姐前天剛逃回來的那一幕……

破破爛爛、滿身血痕、眼似凶虎。

她家小姐何嘗遭過那樣的罪!

正想著,李初雄敲了敲門,待紀嬤嬤應允後,隨即推簾而入。

他一進門,就見著自己女兒麵色慘白、滿身傷痕的模樣,滿嘴的話語頓時說不出口。

“恕蘭英多言,”紀嬤嬤撚了撚李沙棠的被子,隨即看向李初雄,“這永安,小姐是非去不可嗎?”

“這段時日,她遭了多大的罪?她連母親的最後一麵都沒見著!小姐現在的傷還沒好全,您轉瞬就要將她送出去?您……”

紀嬤嬤將後頭的話咽了下去,可那目光裡明明白白地寫著“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李初雄動了動嘴,掙紮道:“虎兒被綁架,說明隴右軍裡出了奸細。我現在還沒查明奸細是誰,虎兒在這裡,很是危險......”

紀嬤嬤隻冷眼看著,並不接話。她曾憑著一己之力硬生生打到五品夫人誥命,自然不是什麼蠢人。

她雖是李沙棠的奶娘,卻不是李家的下人。她以白身效忠信國夫人,如今夫人已逝,她便效忠小姐。

這幾日李家的護院和下人通通換了個遍,全府高度緊張,萬不會再出現小姐被綁架的事兒了。

李初雄說著說著,向來剛強的臉上浮現一絲灰敗,他最終頹然道:“……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讓虎兒獨身去那吃人的地兒。”

夫人乃當今聖後的堂妹,二人一同長大、感情深厚,有她在這看著隴右軍,宮中二聖頗為放心。可如今,他剛打了勝仗,他夫人卻逝了......

虎兒這趟永安之行,萬萬推阻不得。

紀嬤嬤一見李初雄這般神態,知曉此事再無轉圜之地,便隻得低下頭,憐惜地擦著小姐臉蛋。

李初雄歎了口氣,他看了眼昏睡不醒的女兒,還是轉身離去。

在兩人看不到的角落裡,李沙棠的手指微微動了下。

*

暴雨又下,幾輛簡樸的馬車在沙地裡艱難地行駛著。

馬車前的車夫穿著蓑衣、戴著鬥笠,相互之間用著主家人聽不見的聲音議論著。

“你說這小公子走哪兒不好,偏偏往這窮鄉僻壤的隴右走!這隴右剛走了個皇親國戚,不吉利嘞!”車夫甲拉下鬥笠,語氣頗為不悅。

“就是!現在好了,咱們被困在這暴雨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個享福的坐馬車裡還好,可苦了咱們咯!”車夫乙附和著。

車夫丁看了他倆一眼,隻輕聲道:“你們小心點,彆被主人家聽到了。”

車夫甲乙相視一笑,同時戲謔道:“放心吧,咱們這是闖南走北練下來的技法,他個小公子是聽不見的!”

車夫丁搖搖頭,也不提醒他們了。

馬車裡,崔杜衡靠在軟枕上,麵色青白地咳著。

趙管家一邊給他遞著水,一邊問道:“三少爺,這兩個車夫怕是不能用了。”

崔杜衡抿著茶水,聞言無力地擺擺手,蔫蔫道:“等我活著去青州再說吧。”

“少爺吉人自有天相!”趙管家嚴肅地看著崔杜衡,恨不得自己把那句話搶回來燒掉。

崔杜衡告饒似地拍拍嘴巴,隨後又昏昏沉沉窩在馬車裡,似是下一秒就要昏睡過去。

就在趙管家準備離開這輛馬車的時候,隨行的侍衛忽然在車簾外喊道:“報告少爺,車隊外發現一個生死不明的人!”

侍衛粗大的嗓音掀起車簾一角,叫幾縷寒風飄了進來。

崔杜衡瑟縮一下,隨即迷迷糊糊睜開眼,他下意識叫趙管家掀開簾子,朝著車簾外看去。

隻見一個穿著暗色衣裳、頭發濕淋散亂的人趴在依舊乾燥的沙漠上,額前的鬢發還沾著細細碎碎的砂礫子。

崔杜衡忽而來了精神,他叫趙管家給他撐傘,隨即從馬車上一躍而下,幾步走到這人麵前打量。

走近時,崔杜衡才發覺這衣裳乃是秋香色的軟羅煙織造而成,不過因著這人身上的血色,漸漸浸染成了暗色。

能穿軟羅煙。

崔杜衡笑了笑,隨即從趙管家那拿了塊絹帕,蹲下身,撩開她麵上淩亂的碎發,眯眼瞧著。

隻見她雙眉緊皺,高挺的鼻梁刮著細沙,頰邊豐潤的軟肉無意識地動著。

李縣主……

又,見,麵,了。

崔杜衡恨得牙癢癢。

他下意識伸出手,正準備掐李沙棠脖頸時,那雙手卻不聽使喚,竟鬼使神差地,在她較為乾淨的軟肉上捏了捏。

好軟。

他自小消瘦,兩頰邊沒什麼肉,身邊又沒有弟弟妹妹供他玩,他竟從來不知自己有捏臉的惡趣味。

他自是玩得不亦樂乎,可她卻是不舒服了。

她雙眉皺得更緊了些,隨後一個偏頭,將崔杜衡整隻手正正巧巧壓在沙礫上,還自然地蹭了蹭。

崔杜衡一頓,他忽然想起前不久救過的一隻幼虎,那隻幼虎聽話的時候也這樣,愛蹭他的掌心。

那時他還在清元庵靜修,一日偶然散心讓他遇到那隻受傷又迷路的小老虎。那隻幼虎可憐又可恨,見著他的首件事就是撲上來咬他,可惜幼虎受傷太重又發育不全,竟叫他這個大病初愈的人製服了。

他製服幼虎後,倒也沒殺了它,反而還儘心儘力治起幼虎身上的傷勢。就在他成天醉心於自己的良善品性時,那隻幼虎傷好了,然後找了個機會跑走了。

這讓崔杜衡氣得牙癢癢,往日隻有他騙彆人的份,哪有彆人騙他的份?何況白嫖他的還是頭畜生!

想到那隻幼虎,崔杜衡再看這地上躺著的人時,眼神就不對了。

崔杜衡意味深長地笑了下,隨後收回手,朝著身後的侍衛道:“將她扛到最後頭的那輛馬車去,跟車夫說一下,咱不趕路了,找個附近的城鎮就近歇息一番,順便治治這可憐人。”

趙管家聞言,詫異地看了眼崔杜衡,但他還是什麼都沒說,隻默默地緊了緊手上的油紙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