謂忠仆(1 / 1)

從院門口到薛神妃舊屋不過幾步腳程,元嘉緩緩行在金、陶二人身後,偶爾抬眼掃視著院內的其他擺設。

未幾,兩人停下腳步,又為元嘉推開屋門。彼此對視一眼,頗有些不情願地讓出一條道來。元嘉狀似不覺,隻停頓了一下便跨檻而進。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掛於正中的一副巨大畫像──畫中的女子身穿太子妃朝服,兩手交疊置於膝,滿臉肅穆,端坐於座椅上,是再得體不過的姿態。

畫像前的桌案上則擺放著數量不少的祭祀之物,香爐內還插有幾根未燃儘的香。不必多猜,這必定就是薛神妃的畫像了。

倒與她想象中的略有差彆。

元嘉心裡暗道。

傳聞中的薛神妃,賢良溫婉,慈悲和善。進府後經曆了前般諸事,她便對其又增添了深不可測之感。可不管是何種印象,元嘉總下意識以為這位薛娘娘該是一張笑麵。如今看到這像,心中突然便明了──這樣透畫而出的氣勢,當真是能撐起太子妃之名的女子。

“紅玉。”

元嘉隻喚了一句,後者便立刻會意上前,又動作熟稔地從桌案一側的暗格裡摸出三支細香,小心點燃後,方遞給了元嘉。

前者抬手接過,麵色平淡地拜了三拜。直身立定,又深深看了眼畫像上的薛神妃,方才上前一步,將細香穩穩插進爐中。

“……太子平日裡,來的多嗎?”

並不急著離開,元嘉轉了個身,隨意打量起屋內陳設來,指尖狀似不經意般劃過桌麵。

“薛娘娘的生辰冥誕,殿下都會來此坐上一夜,”金嬤嬤垂著腦袋道,“平日裡若得空,也會來薛娘娘屋子待個一時半刻。”

“太子實在是有心了,”元嘉的話裡是說不出的平淡,藏在袖下的手略微摩擦了下,倒真是一絲灰也沒,“這屋子乾淨透亮,你們也同樣有心了。”

金嬤嬤連道不敢,“這都是奴婢們該做的,萬不敢居功。”說著見元嘉並無離開之意,迅速掃了眼窗外,試探道:“天色漸晚,想來殿下也快回來了,不若奴婢們服侍女君回去?”

元嘉頭也不回,“不急,再帶本宮去其他屋子瞧瞧吧。”

“這、這怎麼能行呢!”

綠腰脫口而出。

“為何不行?”

元嘉側頭望向綠腰,像是單純的不解。

“因為、因為……”

綠腰吞吞吐吐沒個準話,還是陶嬤嬤在一旁補充道:“女君千金之軀,此地雖是薛娘娘舊居,到底是逝者之所在,若是有不乾淨的東西,驚擾到女君可如何是好。且……自薛娘娘離世,除了這間供奉有娘娘畫像的屋子還留人進出以外,其餘的屋子都已經封了,隻奴婢幾個渾住的地方還能見人,可又堆滿了雜物,實在是怕汙了女君的眼。”

言辭懇切,一副為人著想的模樣。

“正是呢,”金嬤嬤接過話頭,“殿下也隻往薛娘娘住的這間屋子來,今日得女君特意來祭,已然是極有心了,又哪裡敢再叫您煩勞腳程呢……”

元嘉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先看了一眼紅玉,見前者點頭,這才道:“嬤嬤們想是年紀大了愛忘事,所以不記得本宮說過的話了。”說著眸光一轉,“如今又一味地找借口,就是不肯領本宮去其他屋子走上一圈……莫不是,在這菡萏館裡藏了什麼不便本宮看見的東西?”

仍是笑盈盈的語氣,可任誰也不敢真以為元嘉在開玩笑,綠腰幾個更是嚇得連頭也不敢抬了,口中連連請罪。

到底是年紀更長,金、陶二人此刻勉強還算能穩得住,抬起頭擠出一張笑臉,“女君這是同咱們說笑呢,太子府裡哪有女君不能去的地方……咱們、咱們這就給您引路去。”

元嘉饒有興致的目光在幾人的臉上打了個轉兒,須臾輕輕吐出兩字──

“好阿。”

金嬤嬤暗暗扯了陶嬤嬤一把,前者旋即反應過來,兩個人弓著腰,一左一右地走到元嘉身側,姿態極其謙卑地將人往外頭帶,“還請女君挪步。”

元嘉倒也配合,攜了紅玉與紅珠便跟在二人身後,絲毫不管僵在一旁的綠腰幾人是何反應。

“這下可怎麼辦,太子妃怎麼就起了興致來咱們這兒了呢……”

綠蘿有些受不住一般跌坐在地,口中嗚嗚喃喃,“金嬤嬤還說她在長春館有人呢,能打聽的到太子妃是個什麼脾氣的人。這下好了,直接把人給招來了。”

“都怪你!關起門來跟嬤嬤們吵嘴也就算了,怎麼能當著太子妃的麵顯出與她們的不對付呢!”綠香惡狠狠地推了綠柳一把,“是不是舒坦日子過久了,都快忘記自己是誰了……要是被發現了可怎麼辦呀!”

尾音卻有些沒收住,被綠腰眼明手快地捂住了嘴,低斥道:“小聲些!太子妃才走出幾步遠呢,你們這樣吵嚷,是生怕她聽不到嗎!”

又見三人一副色厲內荏的模樣,終是狠不下心,半作安慰道:“金嬤嬤她們既敢把太子妃往其他屋裡帶,想來是找出辦法了……咱們先彆自己亂了陣腳。”

話雖如此,捂著綠香的手卻微微有些顫抖。

另一廂,元嘉三人已停在了一處上了鎖的屋門麵前,而後微微露出少許訝異──陶嬤嬤的話竟沒有摻假,這些屋子還真是封起來了?

金嬤嬤從腰間摸出一枚鎖匙,與陶嬤嬤交換了下目光,才似下了決定般將其插入鎖眼,左右擰了幾下,而後驀地停了動作。

“嬤嬤怎麼不動了?女君可還站在這裡等著呢!”

紅珠催促道。

又是少許停頓,金嬤嬤方才取下鎖頭,一用力推開了屋門。伴隨著嘎吱一聲輕響,先一步與陶嬤嬤跪在了地上請罪──

“還請女君寬宥!”

紅玉和紅珠俱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元嘉稍好些,挑著眉等著二人的下文。

陶嬤嬤見元嘉態度與自己想象中有異,愣了一下,仍咬牙道:“奴婢們被豬油糊了心,這才做下了此等糊塗事,求您看在薛娘娘的麵子上,寬恕奴婢們這一次吧!”

紅玉與紅珠麵麵相覷,又詢問般看向元嘉。前者越過伏在地上的兩人,徑直走了進去,而後頓時了然──屋裡堆放著許多箱奩,大都半開著攤放,珠玉寶石、華服美衣更是淩亂散在四處。

看這規製,怕都是薛神妃的東西。

“這些東西,有的是薛娘娘生辰時宮裡所賜,有的是六尚局慣例打了送到太子府內,還有些……女君,它們全都是薛娘娘的舊物!”

遲一步進來的紅玉滿臉震驚。

“……行了,說說罷,你們想讓本宮寬宥什麼?”

元嘉左右看了兩眼,挑了個略平整的地方坐下,並不急著問罪,仍舊先問起金、陶二人來。

金嬤嬤將頭埋得更低,一副戰兢不已的模樣,“奴婢們、奴婢們就是想圖一把富貴滋味,所以、所以……”

支支吾吾,沒個全乎話。

紅珠這會兒也看明白了,當即冷哼一聲,“嬤嬤們既想求女君寬宥,還是先自個兒把話說清楚罷,若繼續這樣藏著掖著,怕是真不想要自己的這條命了!”

虧她從前還以為這幾個薛氏舊仆是何等忠心,日日守著舊屋,將裡裡外外打理得如生前一般,令人好生敬佩……卻原來都是些“監守自盜”的假貨!

“奴婢們原該謹守本分,看護好薛娘娘留下來的種種舊物,卻、卻偏偏生了僥幸,偷用了薛娘娘的衣物首飾……還請女君看在奴婢們伺候過薛娘娘一場的份上,寬宥奴婢們吧!”

陶嬤嬤趴伏在地,磕頭如搗蒜。

元嘉看著兩人堪稱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心中莫名生出幾分怪異。舉目環視了一圈,眼前的場景似乎確實與金、陶二人的說法吻合──首飾被隨意地擱在妝台上,各式衣物則搭在了角落的架子上。元嘉順手拈起一枚金簪,上麵的使用痕跡尚新……顏色如此鮮亮,一定是被人時常把玩或佩戴著的。

竟不是狡言……

元嘉擰著眉起身,又走到角落的那幾處架子旁──其上搭著的衣物,針腳處確有被掙鬆的痕跡,有幾處甚至還能看見零星的線頭……說是被身量存差的人偷穿了也是合理。

“你們倒是膽大,竟不怕太子哪日起了興致去其他的屋子,還敢將這些物件大咧咧地擺放一旁。”

元嘉重又踱步回來,話語間依舊喜怒難辨。

金、陶二人卻避而不答,一張嘴裡顛來倒去全是求元嘉寬恕的話。前者抿嘴不語,心底的異樣卻又一次翻滾起來──金嬤嬤甘冒風險也要來長春館窺伺打探,就是為了掩蓋她們私用薛神妃生前舊物的事情嗎……

元嘉總覺得有哪裡奇怪,可思來想去也不得結果,隻好道:“杖二十。”

然後,她清楚地看到了兩人一瞬間鬆懈下來的表情,是再如何繃緊臉皮也遮蓋不住的劫後餘生的喜悅。

“多謝女君!”

“謝過女君!”

金、陶二人爭先恐後道。

“女君也太好性子了,似這般背主的奴才,便是打死也不為過……”

紅玉低聲道。

元嘉笑了笑,並不作聲。畢竟是薛神妃的舊仆,又是由薛德妃賜下的,甚至還有燕景祁的“厚待”在裡頭,便是真要懲戒,也不該由她來做這個主……且這件事上也不缺做主的人。

又見金、陶二人不住磕頭,元嘉無端端生出幾分厭煩,轉身便越過兩人離開。途徑薛神妃所居舊屋時,視線不經意間掃過掛在正中的那副畫像,腳步驀地停住。

她終於知道有哪裡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