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當年(1 / 1)

長春館。

元嘉的嘴角始終噙著笑,直到倪娉柔等人徹底消失在門後,方才淡下臉色,又與徐媽媽對視一眼,後者微微搖頭,隻揚聲喚來幾個小宮女入內收拾,自己則和盼春一起扶著元嘉回了裡屋。

念夏又不見了蹤影,拂冬則與斂秋並排擠坐一處,動作靈活地打著絡子,見元嘉臉色難看地回來,連忙停了下來,又起身迎接——

“女君……這是怎麼了,徐媽媽?”

拂冬與斂秋麵麵相覷,又詢問般的看向跟著去了的徐媽媽和盼春。

徐媽媽沒有說話,倒是盼春簡單解釋了兩句,元嘉則坐回臨窗的軟榻上,垂著眼瞼不知在想些什麼。

“女君昨日才發落了人,今日便又改了薛娘娘在時的規矩,太子那邊、會不會不好交代哪……”

斂秋聽完來龍去脈,不免有些擔憂。

元嘉緩過神來,聞言搖頭,“若我今日真由著她們繼續守這規矩,那才是不好交代,也給自己留個隱患。”

斂秋更加不解。

“……先太子妃讓她們請安問禮,原也不是什麼納罕的事情,可上到皇宮,下至尋常百姓人家,遵的也不過是一旬一見的舊製。薛氏既為太子妃,又存了積年的好名聲,怎會做這樣明著招人話柄的事情?”

元嘉思來想去無果,隻能看向曾在皇宮待過的徐媽媽,寄希望於從她嘴裡聽到某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徐媽媽垂目思索,“家中有側室的人家,須攜子女同向主母請安,原不過是‘晨昏定省’的又一套說辭罷了。開國初,文德皇後特意廢此規矩,一是因她農戶出身,最是自在散漫,二則因其所見所聞,皆是以之磋磨婦人,無一是為了孝禮二字……太子雖在宮外開府,可伺候的人悉數是六尚局和內侍省出來的。平頭百姓都知道的事情,他們不可能不清楚,若薛太子妃真在府裡要人晨昏定省,宮裡頭的人早該收到風了……這倒是奇了。”

“是阿,偏劉良娣還說,這件事情太子也是知情的。”

元嘉眉頭緊蹙,腦中思緒如亂麻,“大周以禮孝治國,此舉卻視祖先規矩於無物。外人不知道也就罷了,太子向來以身作則,又怎會容許這種事出現在他的府邸……若所有人都視之如常,便隻能是這太子府曾出過什麼不好的事情了。”

元嘉回憶著方才在正廳時眾人的表情,“我問起此事時,她們的反應也是奇怪,怕真是發生過什麼,所以才讓所有人覺得先太子妃下的這個命令是合乎情理的,哪怕與祖製相悖,也仍是遵從了。”

嘴裡雖這樣說著,元嘉卻一直在將今日的事情和昨日種種關聯起來,心中一時間疑竇叢生,甚至不受控製地懷疑起薛神妃是否真的如傳聞般賢淑良善了……

“徐媽媽,你可知……薛娘娘是如何選中的太子妃?”

元嘉指節輕叩著桌麵,忽而道。

徐媽媽搖頭,“我離宮那年,薛娘娘還隻是個梳著雙髻的小娘子呢,被德妃娘娘召進了宮裡做公主伴讀……不過也曾聽到些許流言,說薛家此輩的男丁中全無可造之材,德妃娘娘為求富貴長久,便屬意培養族中其他的出色女孩兒。想來是年少時與太子同居皇宮,有青梅竹馬之誼,這才做了太子妃罷……”

“可薛神妃已不在了,又是我這個和薛家無半分乾係的人坐上了太子繼妃的位子,她如何求富貴長久呢?”

元嘉唇角微揚,分明平淡的語氣,卻莫名透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女君是覺得,先太子妃、和德妃娘娘有不對勁?”

盼春斟酌著開口。

“……我就是覺得太矛盾了。”元嘉猶豫著搖頭,眼中慮色愈濃,“都說太子和生母關係疏遠,與薛家更少有往來,可偏偏娶了她的侄女做太子妃,恩愛情濃到前者逝世都難以忘懷。又說薛神妃賢良淑德、慈悲和善,可轉頭卻能讓太子府的其他人為某事日日向她請安。連所謂的施恩,如今看來也還有許多的漏洞與怪異之處。”

屋內雖全是元嘉自己的人,徐媽媽卻仍在前者談及太子和德妃時提高了警惕,又分出大半的注意力留意著院子裡的動靜,唯恐這些話被誰偷聽了又傳出去。

須臾方道:“咱們且還摸著石頭過河呢,若真有異處,早晚是會露出馬腳的,您如今還該將心思先放回太子身上……不論什麼原因,您今日改了薛娘娘留下來的規矩是事實,太子晚間回來,定然就全知道了,女君到時又該如何解釋呢?”

元嘉手肘撐著桌麵,指尖緩緩撫過眉梢,“辦法總是有的……且、離太子回府還好些時候呢,倒也不急在這一時。”

想了想,又揚聲吩咐道:“拂冬,去把紅玉叫進來,就說我有事情要問她。”

拂冬忙答應一聲,小跑著往外頭而去。

“你們這段日子,也替我在四處多留意著些,”元嘉重又看向盼春和斂秋,“先把門路摸清楚了,之後才好做其他打算。”

兩人屈膝應下。

“……念夏那邊,奴婢也說上一聲罷?”

直起身,盼春的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糾結,幾番猶豫之後還是開了口。

“不必,她還有其他事情要做。”

盼春有些不安地看向元嘉,前者平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紅珠也是個擅梳妝的,這段日子就讓她跟在念夏身邊,學一學咱們屋裡的規矩,還有我的喜好……既是太子派來的人,慢慢的總得用起來。”

盼春卻聽得心下一沉。如今是讓人帶著學規矩,可等到學好以後呢,兩個彆無二致的人又該留哪一個呢……

說話間,拂冬領著紅玉走了進來,二人行禮問安,而後安靜地立在一側。

“徐媽媽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做自己的事情吧,不必在這裡守著了。”

眾人齊聲應是。

頓了頓,元嘉又吩咐道:“斂秋,晚些時候再熬一盅暖胃的粥,煨在爐子上,等殿下回來時好用。”

“是。”

眾人魚貫而出,不多時,屋內隻剩下了紅玉和徐媽媽兩人。

“你原是跟在太子身邊的,如今見本宮倒也不必如此拘謹……坐下回話罷。”

元嘉笑了笑,語調溫和。

一旁的徐媽媽旋即搬過一張小杌子,又放在紅玉身後。後者屈膝謝過,方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凝神等著元嘉問話。

“方才倪良娣她們過來請安,閒話間倒叫本宮想起了太子提過的衛良媛。昨日諸事繁瑣,本宮也不好多問,隻從太子口中聽到衛良媛體弱,又說府裡素有規製,不必本宮多費心……可本宮既為太子妃,哪能真因為這句話不管不問,這才特意叫了你來,也為本宮解一解困惑。”

元嘉把話說得又緩又慢,若她沒有猜錯,薛神妃立下的規矩,怕是與這位衛良媛有脫不開的乾係。

“……女君容稟。”

紅玉斂目沉思了會兒,方回話道:“衛良媛的位分雖居於倪、劉兩位良娣之下,可卻是幾人中最早入府的那個——薛娘娘冊封皇太子妃的次日,衛良媛便經由皇後殿下冊了太子良媛。算下來,隻比薛娘娘晚了半個月進少陽宮。”

“衛良媛體弱是少時的毛病,可住進太子府後又被診出了哮喘之症,這才是需要細心調理的,也才得了靜養的醫囑……每年柳絮飄舞的季節,於良媛而言,便是最難熬的時候。”

“哮喘?”

元嘉眉心微動,“衛良媛從前竟不知自己有此毛病嗎?”

“……良媛本就比旁人更易風寒咳嗽,底下人也都是知道的。”

紅玉搖頭,“住進飄絮台後,雖也有過幾次呼吸不暢的情況,但當時都以為是季節變換的緣故,便連良娣自己也沒有上心,隻是如往常般熬了藥,後來也是因為情況一直沒有好轉,這才請了太醫診脈,也才知道良娣害了哮喘……”

“飄絮台……是因為那地方種滿了柳樹,所以才得此名嗎?”

元嘉聽著奇怪,不免問道。

紅玉又是一搖頭,“荷花池的柳樹最多,至於飄絮台,則是因為臨近荷花池,最能觀賞柳絮紛飛的壯麗景色,所以才被取作此名。”

“聽著倒是個觀景的好去處,卻不像住人的地,怎會選做了良媛的寢居?”

像是察覺到了元嘉的所思,徐媽媽先一步問了出來。

“什麼都瞞不過媽媽,”紅玉赧然一笑,“這飄絮台最初便是為貴人們觀景準備的,所以才會有個與彆處不一樣的高台,便連草木花樹也比其他地方來的珍奇,雖也有住人的地方,可到底比不上其他專用作屋宅的院落……”

“那──”

元嘉的眉頭鎖得更深。

“說來還是薛娘娘想得周到,”紅玉麵露緬懷之色,“知道衛良媛從前隨父外任,最是喜愛山水河川之景,而太子府裡最好的觀景地便是飄絮台,這才稟了殿下,將飄絮台改做了良媛的寢居。”

頓了頓,又道:“當時隻道衛良媛體弱,哪知道還有哮喘這樁事……良媛出事後,薛娘娘十分自責,第二日便為良媛換了住處,尋了個清淨休養、遠離柳絮的地兒,便是如今的暢和館。那段日子,薛娘娘唯恐伺候的人不周到,幾乎都要住到暢和館了,最後衛良媛倒是好了,薛娘娘卻反而病倒了。”

紅玉滿是唏噓。

元嘉卻若有所思,又不動聲色地與徐媽媽交換了目光,後者心領神會,旋即道:“這麼說,那暢和館當與荷花池的距離很遠了?”

紅玉點了點頭,又大致比劃了一下方位,徐媽媽則引著前者將地處說得更細了些。元嘉聽了兩句,心中的異樣感卻似雪球般愈滾愈大──暢和館確是個宜休養的好地方,可同樣,也遠離了府內中心,更是離燕景祁的澹懷堂相距十萬八千裡。

若說是無意,也未免太過巧合。可若說是故意,她卻又想不出薛神妃必須這樣做的理由。

“依你的說法,衛良媛該是好全了才對,怎麼到如今還在休養,連外出走動都沒有了?”

屋內的香愈發沉悶了,元嘉有些受不住般掩了口鼻,連帶著說話聲也被遮蓋了不少。

紅玉將元嘉的動作收入眼底,想了想,並沒有急著回話,反而先告罪了一聲,起身走到不遠處的桌案旁,熄了香爐裡燃得正盛的檀香,又將不知何時閉上的窗扇推開少許。

元嘉的目光亦隨著紅玉的走動而偏移,眉心的折痕舒展開來,又在眼尾暈出一抹極淡的笑意。

檀香的味道在一點點消散,紅玉這才重新回到元嘉跟前,沒有再坐下,隻將手交疊搭在身前,站著回話道:“原是好全了的,隻是良娣這哮喘之症,易得難解。雖離了柳絮,可到底是當年覺察的晚了些,後來雖一直精心養著,但每年柳絮紛飛,仍是難熬。”

“薛娘娘心疼良媛,便傳話免了良媛的問安,著她安心靜養,便是年節,隻要太醫不覺良媛身子安好,薛娘娘也是不叫人出來的,唯恐著了涼,又是一場好歹。”

元嘉不置可否,隻點了頭,“原是如此,勞你為本宮解惑了。”

紅玉將頭垂得更低了,“奴婢分內之事,不敢邀功。”

元嘉將目光停留在紅玉身上,心中也在不住地思量。她們幾個在冊封那日被燕景祁叫來了自己身邊服侍,如今燕景祁入宮,卻隻帶了申時安和蘭華,便是前兩日在府裡,也不曾命其回澹懷堂伺候……紅玉她們,想是已被屬意歸在自己的長春館了。

垂下眼簾,元嘉回憶著紅玉方才堪稱妥貼的行止,遂道:“盼春跟在本宮身邊多年,本宮亦是看重她。你這幾日若得閒暇,可多去找她說說話,之後便和她一塊兒在本宮身邊輪值吧。”

紅玉一聽,立刻便明白了元嘉的未儘之意,心中一喜,忙行禮謝恩,“奴婢謝女君拔擢。”

元嘉抬手叫起,又借著倦累將徐媽媽和紅玉都打發了出去,自己則獨坐在屋內思忖。不到半個白日,她便收聞了太多的訊息,捎帶的又都是些雜亂無頭緒的事情,實在是令人頭疼。

撐著腦袋,元嘉似憩非憩地呆坐了許久。屋內始終寂靜一片,偶爾能聽見指尖與桌麵擊觸時發出的輕響聲。

奇怪,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