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手事(1 / 1)

元嘉的心臟劇烈地跳動了幾下,手心隱隱有些出汗。她微抬眼皮,不動聲色的向四周掃視了一圈。上首的女官已失了蹤影,其他女郎的注意力也大都聚集在眼前的熱鬨上,沒有人覺察到元嘉此桌的小小騷亂。

“……那便勞煩姑姑了。”

元嘉頓了頓,同樣以極低的聲音回道。

說著,又朝柳安沅與歐陽沁望去,見兩人會意點頭,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跟在盼春的身後,避開人群從另一側離開。

趙舒和離得最近,元嘉被酒液臟了袖角的一幕自然躲不過她的眼睛。但為著柳安沅的緣故,她少與元嘉打過交道,自然也沒有見過盼春的模樣。此刻見元嘉離席而去,便也真當前者是去清理汙漬的,打量了兩眼便無趣地收回了視線。

……

不敢走得太遠,盼春隻將元嘉領去了來時路上的一處僻靜之地。眼見四周無人,這才敢露出幾分焦急,“娘子,小郎君他、他不在咱們的馬車上了!”

盼春口中的小郎君,便是元嘉兄妹四人中最小的那個弟弟,名喚元淳。

元嘉呼吸一滯,像是沒反應過來般低聲喃喃:“……什麼?”

而後又狠掐了虎口兩下,強迫著自己鎮定下來,方繼續道:“你意思是、淳弟上了進宮的馬車?如今人還找不著了?!”

盼春急得眼眶都有些泛紅,聞言惶遽地一點頭,又迅速與元嘉解釋了一番。

季元淳何時上的、又如何上的馬車,沒有人知道。總之,元嘉帶著盼春和徐媽媽離開後不久,駕車的崔貴便聽見車後放零散物件的箱櫃裡傳出了異常的響動。打開一看,正是睡眼惺忪的季元淳。

婁皇後的邀帖裡沒有季元淳的名字,他便不該出現在宮闈重地之內,哪怕停留的地方是宮門口的自家的馬車上。崔貴亦是明白,也不敢聲張,隻遮掩著將人挪去了車廂內躲著,自己則坐在車帷外守著。

“……後來呢?”

元嘉眉頭緊鎖。

“後來,也不知道從哪兒又跑來了個小郎君,繞著咱們這些停放的馬車探頭打轉。身邊沒有人跟著,可也不見侍衛們出麵阻攔……”

元嘉聽到這,麵色突然顯出幾分凝重。

以她對自家弟弟脾性的了解,這個小魔星一定是與那人對上麵了,保不齊還聊得十分開心,這才偷摸從車裡溜了出去。眼下,怕正在宮裡的哪處地方和人玩鬨呢!

果不其然——

“……那小郎君在附近跑動了一陣,很快就不見了,”盼春竭力回憶著,“隔了一會兒,等崔貴再掀簾時,咱們家的小郎君也不見了人影!”

這樣的年紀,能在宮裡自由出入,又不懼侍衛阻攔的,除了中宮的五皇子,還能有誰?

元嘉深吸了一口氣,竭力穩住麵上的平靜:“行了,我知道了……崔貴又是怎麼把事情告訴你的?”

盼春連忙道:“崔貴托了人,借口咱們有東西落在了馬車上,這才給遞進來的信兒……”

“托人?”元嘉兩眼微微眯起,稍有平複的心跳又一次劇烈跳動了起來,“無親無故的,什麼人願意冒這風險幫咱們的忙?”

“一位姑姑,說是與徐媽媽有舊,認出了咱們家的馬車,這才搭了手……”

盼春語焉不詳,顯然對其中的關竅也不甚清楚,又見元嘉盯著自己身上的這身衣裳,忙補充道:“這也是那位姑姑讓換的,說是往來行走間會方便些。”

“徐媽媽也知道?”

“知道的,可也沒說那姑姑究竟是誰,隻讓奴婢按姑姑說的去做……”

盼春說話聲愈小。

如何有舊,可以讓人幫到這種程度?

元嘉疑慮愈重,可眼下也不是細究這些的時候了。

“淳弟的去處,我心中大約也有些猜測,”元嘉垂目盯著腳下的小道,眼中幾度躊躇,最後還是咬牙下了決定,“你且先回去,後頭的事情,我來想辦法。”

“……娘子,”盼春猶不放心,“那姑姑既說與徐媽媽有舊,不若再請她幫個忙,將小郎君帶回來?前頭的賞菊宴還沒散呢,咱們又都不是宮裡的人,如何好去尋人……”

元嘉沒有抬頭,“若那人真與徐媽媽有舊至此,又何必讓你特意尋我一趟……好了,你先回去。放心罷,我、我應當是有法子的。”

這話說的斷斷續續,盼春也有些猶豫,可最終還是在元嘉催促般的目光中點了頭。

“你這會兒就走,越快越好,”元嘉又吩咐道,“回去的路上警醒著些,彆被人瞧出什麼端倪……記得先將這身衣裳換下來。那位姑姑幫了咱們,已是冒了極大的風險,不能再讓人家為咱們受彆的罪責了!”

“奴婢知道的,這便回去了。”

盼春一屈膝,又突然想起些什麼,“隻是娘子,您這袖角上沾的酒漬怎麼辦?也是奴婢一時沒有更好的主意,這才……如今手上也沒個東西能替您稍稍擦拭一下,就這樣回去,會不會不太好?”

“不妨事,我的座次離上首且有段距離呢,到時略擋著些便是了。”

元嘉扯著袖子看了兩眼,搖了搖頭,示意無礙。

“欸!”

盼春這才將心收回肚子裡,又低低應了一聲,鵝黃衣裙迅速消失在小路的儘頭。

這期間元嘉一直警惕著四周動靜,唯恐兩人的話被誰聽了或看了去,直到盼春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內,才終於長舒一口氣。左右環視了一圈,元嘉卻並沒有急著回去,反而慢吞吞地踱起步來。

方才入席時,她有意多看了兩眼,除開她們這些受邀的女郎以外,最上首仍有兩個坐席空置。正中的位子自然是婁皇後的,但左側的位子是為誰準備的,她便有些不確定了。

無他,蓋因如今的太子雖自小交由中宮撫養,卻實際非婁皇後親子,而是四妃之一的德妃薛氏所出,隻是母子間的感情不親厚罷了。

偏今日這場合,又是為了燕景祁擇選新婦特意設下的……究竟是這位太子殿下陪同婁皇後親臨,還是做生母的跟養母一起掌眼,委實叫人拿捏不準。

但這也不是元嘉眼下正在意的事情。

她留在此地遲遲不走,便是無計可施之下的守株待兔,賭自己能在這條去往湖心亭的必經之路上等到婁皇後的鳳駕……這是她想到的唯一能讓季元淳毫發無損地離開皇宮的機會。

否則,哪怕真有五皇子的緣故,她這弟弟怕也難逃一個擅闖宮廷的罪名,到時便更難以收場了。

思及此,元嘉的眼中現出少許沉重。這無疑是一條下下之策,可匆忙之間,她再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了。唯有死馬當活馬醫,賭他人言談為真——婁皇後最疼愛自己的幼子,也確是個再慈悲和善不過的人。

“……前麵的是哪宮宮人,不去湖心亭當差,停留此處做甚?”

遙遙傳來一聲尖細且高亢的問詢,將元嘉從滿腹的紛亂心緒中扯了出來。她暗道一聲‘來了’,手卻微微有些顫抖,狠捏幾下掌心無果後,隻好將其藏在袖子底下聊作遮擋。輕眨著眼睛蓋住眼底慌張,元嘉深吸一口氣,緩緩轉身。

而後有一瞬間的怔愣。

映入眼簾的,是位身形挺拔的男子,瞧著似與自家兄長的年紀相仿。朗目疏眉,舉止不凡,此刻正微抬著眼,默不作聲地打量著元嘉。

身邊卻並無宮人圍簇,隻在兩、三步開外的地方跟了個穿內侍衣裳的隨從。方才發出一聲問的,想來就是此人了。

竟不是婁皇後先到,而是……太子?!

元嘉的瞳孔微縮,幾欲脫口的話被生生斃在了喉間。她並沒有見過燕景祁的模樣,可能出現在此地的男人,除了太子,她實在想不到第二個人。

那內侍見元嘉僵在原地沒有動作,原本詢問的目光一點點變為銳利的審視,嘴唇微動便又要問話。

元嘉這會兒也反應了過來,瞬息間在腦海中轉了無數個念頭,又趕在那內侍張口之前屈膝行禮,口中稱道:“太子殿下康安!”

燕景祁仍將視線停留在元嘉身上,好一會才開口叫起——

“……你、也是今日入宮的女眷?”

“是。”

元嘉簡短道,隻作不知道般隱去了自己的名姓。

“姓甚名誰,其父何人?”

燕景祁卻問的更細了些。

聞言,元嘉心跳如擂鼓,手也不自覺地攥得更緊,眼睫顫了幾顫,一咬牙乾脆道:“臣女請殿下施援!”

說著,便要跪下。

燕景祁沒有動,隻瞥了眼靜立在身側的申時安。後者立刻會意上前,抬手阻了元嘉想要下跪的舉動,又自覺往後退了幾步,站到離二人有段距離的地方,佝頭垂眼,不語不言。

“……請孤施援?”

燕景祁的視線始終停留在元嘉的臉上,比之前又更多了三分審視的意味,由上至下將人看了又看,須臾方道:“有膽子,孤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隻是……你是因何而請,又為何要孤施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