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菊宴(1 / 1)

光熹二十四年,元月十四。

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候,昨日夜半又零星地下起雪來,紛紛揚揚地落了滿地,直到一刻鐘前才堪堪止住。

雪消日出,倒是個好兆頭。

外宮門前已停了好些馬車,大小不一,裝飾各異。不時有年輕女郎從車廂內走出,又被穿著鵝黃襦裙的宮人接引離開。晃眼望去,皆都是上京城裡有名有姓的門戶。

原該是極熱鬨的場麵,所有人卻不約而同的保持沉默,踩著尚未清掃乾淨的積雪,斂衣肅容地跟在接引宮女身後,元嘉亦如是。

一年前,太子妃薛氏病重而亡,生前無有子嗣,死時也隻太子陪伴在側。內中情由不為外人所知,燕景祁送彆發妻後亦舉止如常,隻那之後卻將全副心思放在了朝政之上,甚少出入妃妾院落不說,每日更是處理各事要務直至深夜,全然不顧及自己的身體。半月前積勞成疾大病一場,之後便有流言傳出,道今上有意為太子另聘一位太子妃。

之後不久,清寧宮的婁氏皇後便親下了懿旨,又命內侍遍送邀貼,讓上京城內適齡且未婚配的年輕女郎們在十四這日入宮賞菊,一並飲宴。

今日外宮門前車馬雲集,便是為此事。

但這場彆有用心的賞菊宴,於元嘉而言卻並無多大意義。她無意趟這趟渾水,家中也不願拿女兒的後半生去賭與皇室的這場姻緣,是以眼下不過抱著遵旨的念頭來皇宮轉一圈充個數罷了。

元嘉的父母感情甚篤,耳濡目染之下,她自然也想得個一心待己的深情兒郎。可太子身為國朝儲君,既做不到,也不會去做到。如此來說,滿朝稱讚的太子便算不得她心目中的良配了。

西海池內的湖心亭,已聚集了不少年輕女郎。舉目望去,雲鬢翠圍珠繞,覆身錦衣繡襖,有心思的都放在了明麵上,倒是一派花團錦簇的熱鬨。

隻是席宴未開,貴人亦未至,眾人便也散在窄橋四周等候著,又或是尋著相熟的女伴低聲私語,倒也無人落座。

一眾女郎之中,眼熟者不少,點頭之交的也有許多,但真正與元嘉相熟的不過兩人——宣威將軍歐陽沁和宿國公獨女柳安沅。元嘉與此二人俱是少時相識,又兼有上一輩人的深厚交情,算得上是情誼非常。

兩人到的稍早些,正倚著欄杆湊在一處閒話,遠遠瞧見元嘉過來,立時便揚了笑意回身等待。見人走的更近些了,又伸了手將元嘉帶到身邊,語氣熟稔道:“正說起你呢,還猜你什麼時候才到……”

元嘉亦笑著迎上去,執過兩人的手,又細細看了幾眼,故意道:“咱們這副打扮,說是來看戲的,又有哪個會信?”

這話雖略帶些玩笑,卻也不摻假意。今日在場的女郎,明為皇後相邀賞菊而來,實則牽係家族榮耀,眾目之下供貴人擢選罷了。有躍躍欲試者,自然也有混水摸魚者。隻是這樣的場合,一舉一動皆代表著家族的臉麵,饒是真無意,也不能失了規矩儀禮,更不能打扮隨意的失了體統。

隻說歐陽沁,身為在前朝供職的武官,素日裡常著輕便胡服,又或是穿著男子的圓領袍行走,可今日在深宮重地,也隻能久違的改換女子裝束。一身窄袖圓領對開襟式衫子,外罩圓領大襟對穿褙子,間色長裙曳地,墨綠披帛裹身。歐陽沁本就高挑,通身打扮下來,全然的威嚴莊重,隱約可窺見其在戰場時殺敵浴血的凶狠模樣。

而柳安沅在打扮上則更活潑些。寬袖衫子交窬裙,一頭青絲結了個雙螺髻,左右彆了對鈿頭釵,發髻挽了圈珍珠絲帶,反顯出一副嬌俏的稚嫩模樣。

“……你該再早些到的,”柳安沅有些興致勃勃,“便能與我們一起瞧熱鬨了。方才一堆人站在這兒,你問我答、你答我問,明裡暗裡打聽動靜的模樣,可有意思了!”

“噓,”元嘉眨了眨眼,又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聲音再輕些,這地方又不隔音,仔細叫彆人聽到了,對你生怨呢!”

柳安沅下意識捂了捂嘴,可隨即又放了下來,“唉,又不能由著性子說話,還要再等上許久,真是難捱……我都想回家了。”

說著又掩住嘴,百無聊賴的打了半個嗬欠,狡黠的瞳孔在眼框裡轉了又轉,最終停在元嘉的身上——

“嘉兒,你今日穿的也太素淨了,若放在夏日看著便清爽,放這冬日卻冷了些……不過也很好看!”

元嘉含笑不語,隻伸出一截蔥白指尖,輕輕戳了戳柳安沅眉心,並不多做解釋。

她今日隻穿了件直領對襟褙子,配以花草紋高腰長裙和外罩的間色籠裙,顏色確實有些素淨,幾乎要與雪景相融,唯一鮮亮些的翠紋織錦羽緞鬥篷也早在下車時交由牽引道路的宮人帶走了。

若說有什麼繁複的地方,便隻剩被挽成百合髻的漆發上的些許裝飾了。發心簪了支銀鎏金釵首,發間點綴了數枚小巧花珠,發背則插了副嵌玉珍珠流蘇後壓,最後以耳邊的細長綠鬆石搖葉耳墜收尾。

簡樸大方,落落有致。既不會墜了季家的名號,也不至在人群中一眼注目。

這便夠了。

三人之中,元嘉力求泯然於眾人,歐陽沁則有些莊重過甚,柳安沅更是把自己往小了拾掇,任誰都瞧得出是沒有心思的。可元嘉卻清楚,歐陽沁與柳安沅不論做何種打扮,都無有中選的可能,唯一存在變數的,隻有她自己。

無他,歐陽沁才從邊關打了勝仗回來,又是本朝唯一的女將,統領兵士數萬,若眼下做了太子妃,於公於私都是最大的吃虧。

至於柳安沅,外祖母昭獻大長公主是先武皇帝血脈相連的嫡親妹妹,其母靖安郡主更是自出生起便與皇室關係緊密,出入宮闈如進自家宅院般尋常。擁有這樣出身的柳安沅,早被婁皇後當做半個女兒般疼愛,與燕景祁更是熟悉到可以互稱表兄妹,又談何會中選太子妃呢?

這兩人,不過是被拿來湊數,也彰顯皇室的一視同仁罷了。

元嘉狀似不經意般往四周掃視一圈,眼看金釵鈿合、披羅戴翠者甚多,心中倒也安心了不少。非她自視過高,隻是若能一開始便將危險掐滅於螢火之初,豈不更好?

與柳安沅單純率真的個性不同,歐陽沁因職務之故與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機會頗多,隻一眼便了然元嘉心中所想,本欲打趣兩句將話題岔過,卻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嘈雜響動。

“……這樣大張旗鼓的,當彆人都是瞧不出她心思的瞎子麼!”

柳安沅眯著眼睛,看著被一群女郎簇擁著緩緩走近的亮色人影,忍不住嘲諷道。

這話說的不算客氣,元嘉與歐陽沁停了說話,又順著動靜抬頭去看,立時便明白柳安沅這股無端的火從何而起——

她自來不睦的老仇人,廣平侯府的二娘子趙舒和,也出現在了女郎雲集的湖心亭中。

與元嘉三人圖簡的穿著不同,這位趙二娘子,從頭到腳的打扮都更為隆重些。上著團花寬袖襦衫,下著聯珠團花紅裙,腳踩小頭履,臂纏朵花披帛。頭上沒有簪釵,而是戴了頂鬨蛾撲花冠,大方展露光潔的脖頸,也襯的胸前那副瓔珞項圈上的寶石愈發奪目。

按說,這樣華貴的飾物往往會掩去佩戴者本身的姿容,偏趙二娘子生的明豔,月貌花龐,通身打扮下來,卻反讓飾物成了她的陪襯。

有此容貌,又這般被人追捧,倒像是已經將太子妃之位收入囊中了似的。

元嘉看著柳安沅幾乎可算是掛臉的表情,無奈與歐陽沁對視一眼,壓著聲音道:“……今日這場合,許多雙眼睛都看著呢。姑奶奶,便先忍著些罷!”

柳安沅麵色不快地盯著趙舒和,須臾冷哼一聲,又彆過了臉。

勉強算聽進去了。

如此又是一陣,方有女官捧盞走進,又姿態恭敬地引人入座。卻不知是誰排的座次,竟將柳、趙二人放一塊兒了。

“……皇後娘殿下臨過來時,被宮中瑣事絆住了腳,需得再遲些時候。殿下擔心各位娘子等候無聊,特意吩咐了奴婢過來,讓奴婢領著娘子們先觀花,聊作打發!”

站在最上首的女官如是道。

話畢輕輕拍了兩下手掌,身後便有內侍魚貫而出,低眉垂眼、井然有序地將數盆開得正好的菊花搬了過來。

像是吹響戰鬥的號角,女郎中的湊興者與躍躍欲試者,旋即大著膽子品鑒起來,又與身邊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攀談,作詩行令,場麵頗為熱鬨。期間不時有宮人在席間來回走動,手持玉壺替人斟杯。

元嘉三人誌不在此,也不擅花草培植,瞧不出這些品種的稀奇,隻勉強看了幾眼,便興致缺缺地低下頭說起閒話來。

變故便是這時候發生的。

隨她進宮的侍女盼春,按說早該與另一位隨行的徐媽媽同被引去旁處等候,卻莫名出現在了這場席宴之上,穿著宮裡人的服製,正躬身湊近她們這一桌做斟酒之態。

盼春似乎有些緊張,捏著壺把的手也微微有些顫抖。輪到元嘉時,那顫抖的動作又更大了些,酒液溢出杯盞的同時,也洇透了元嘉的袖角,留下一抹醒目的濁痕。

“……娘子的衣袖臟了。請娘子挪步,隨奴婢去外間稍做清理。”

迎著元嘉詢問般的視線,盼春如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