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
蕭灼聽過太多侮辱他的話,這兩個字在他看來根本算不得什麼,猶記得曾經也有過一個女人對他說過這兩個字。
——“你不是我的兒子,你就是個畜生。”
那是生母看著他活生生掐死一個內侍所說的話。
彼時,內侍的尖刀對準他的咽喉,再近些,就能刺穿他的喉嚨讓鮮血迸濺而出,痛苦死去。
他的生母眼中沒有他的存在,她寧願憐憫一個內侍的性命,也不願多看他一眼。
所以那場大火焚燒起來的時候他就那樣冷漠看著,那是她的解脫,何嘗又不是他的呢?
種種過往像是密不透風的牆裹挾著他,一直在黑暗泥沼中行走,任由自己沉浸其中,漠視人命,算計人心,他向來得心應手。蕭凜這句話說得確實不假,他是個徹徹底底的“禽獸”。
搭下眼簾,眼底是散不儘的晦暗如深,長久的思緒讓他沒能在第一時間反駁蕭凜的話。
他沒有反擊,有人卻幫他做了。
“蕭凜,你今日若是來落井下石的話大可不必!你和他相比又高尚到哪裡去?莫要裝出一副為我好的樣子,畢竟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從前過往的那些點滴你如何欺負的我,又是誰真正護在我身前。”
“大門就在那,你可以走了!”
她拋下這句話沒再理會蕭凜,艱難地將蕭灼攙扶起身,“阿兄,我們走。”
謝枝意心心念念記掛著蕭灼的傷勢未愈,蕭凜本就是習武之人,那一拳下來還不知會不會導致新的內傷,她想早些回到房中替他包紮傷口。
蕭灼將手輕輕搭在她削瘦的肩上,在旁人看來,像極了他緊緊摟她在懷,甚至不止於此,他低垂下頭,薄唇貼近她的耳畔,“阿意,讓你擔心了。”
樁樁件件,無不是彰顯和挑釁。
蕭凜瞧的怒火中燒卻也知這些都是蕭灼的陰謀詭計,當他的薄唇輕擦過謝枝意的發絲,再次激怒了蕭凜。
“你放開她!”
蕭凜豁然動身又是朝他的方向毀了一拳,這一次蕭灼迅速抬手止住這一拳。
拳風淩厲,伴著清風吹過謝枝意的長發,她錯愕望著眼前這一幕。
“快住手!”謝枝意上前阻止,“蕭凜,你到底在發什麼瘋!”
“我發瘋?你怎麼不問問你身邊的這個人對你存了什麼心思!”
蕭凜的怒意達到頂峰,他痛恨自己曾經對謝枝意做過的事情,可是那些都已過去,而今他做的再多都無法轉變她對自己的抵觸。
但那又如何,這一切都比不過腦海中無端回想三年前所看見的那些畫麵。
在花窗緊閉的刹那,蕭灼上了那張謝枝意躺著的床,他已經吻過謝枝意的唇,接下來又會做什麼呢?
是會褪下她的衣裙,還是會折起她的雙腿,蕭凜狠狠閉上眼,等到再次睜開後直直看向謝枝意,目光如隼般可怖。
“謝枝意,三年前的那個夜晚,你當真什麼都不知道嗎?”
三年前——
謝枝意的腦子像是被人重重錘過,她不可思議望向蕭凜,一時間心跳如雷。
為何,蕭凜會提及三年前,難不成他……也知道?
“你口中的這位‘阿兄’可是吻過你,上過你的榻,他那般對你,對你的心思昭然若揭,你竟然還要護著他?難不成……你一直以來的逃離都是假的,你喜歡上他了?”
蕭凜每說一句都叫她的臉色蒼白一分,她一直以為三年前的那個夜晚發生過的事情隻有她和蕭灼兩人知曉,蕭凜他為什麼……他怎麼知道這些的?
她沒能聽清他後麵所說的那句,腦海中的思緒始終停留在方才那句,直到一雙溫熱的大掌輕輕捂住她的耳。
“彆聽這些。”隨即,蕭灼抬眸,盯著蕭凜眼神冰冷一片,“你還不滾?”
蕭凜也不想捅破這些,但積蓄的種種怒意化作火種點燃頃刻間形成燎原之勢,“為何不敢說?如果你當真選擇留在他身邊,喜歡上了他,那麼你在江南道的那三年又算什麼?”
他的一字一句都落在她心頭,她清楚知道自己沒有喜歡蕭灼,隻是因為歉疚,否則也不會在綠禾說出那番話後歉疚更深。
她早已做出了抉擇不是麼?
她最終還是選擇想要的遠方和自由,離開這座束縛著她多年的盛京。
而這些蕭灼統統都不知道,蕭凜無疑在加深她的愧意。
“林昭,請三皇子離開。”
蕭灼不再去聽蕭凜後麵又說了些什麼,左右他的目的已經達到,至於愧疚的謝枝意——
困住一個人固然簡單,但是想要困住一個人的心何其難?
他不在乎謝枝意現在愛不愛他,隻要她存著歉疚,留在他身邊,來日方長,總有一日她的心會屬於自己。
此番,真要多謝蕭凜了。
當然,他要是能歇了對阿意的念頭那就再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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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蕭灼一臉蒼白倚靠在枕邊,側臉因蕭凜那一拳落下淤青,謝枝意小心翼翼幫他上藥,頓覺這幾日他的傷勢接連不斷,得了空應當幫他求個平安符回來。
“還疼嗎?”謝枝意擦過藥膏,長睫輕顫,輕聲詢問著他。
“不疼,隻是小傷。”蕭灼凝著她的表情墨瞳幽深不知在思索著什麼,他噤聲不語,謝枝意摸不清他的心思也沒有繼續追問。
直到,謝枝意再次開口,“阿兄。”
她斟酌著,遲疑,甚至視線不敢同他對視。
蕭灼眼神微眯,斂下心底浮動的躁鬱,麵上不動聲色,溫和平靜,維持著那張虛假的麵具,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我爹爹的調令已經落了章是麼?”她的話像是飄散在風中,卷著舒雲,一字一句是那麼遙遠又那麼清晰。
蕭灼喉間澀然,分明猜出她最終的決定,卻還是啞著嗓“嗯”了聲。
“我該走了,阿兄。”謝枝意終於抬首,這一次二人目光對撞,都能從彼此的瞳仁中看清楚對方的模樣,“你說過,讓我回謝家,放我回江南道。”
停頓片刻,她似有征詢,又在做著確認,“阿兄先前的那句話可還算數?”
空氣中長久的凝滯,空氣都變得逼仄窒息。
許久,蕭灼才仿佛找回自己的聲音,是那麼平穩又極度壓抑著,像是行走在懸崖邊沿,驚心動魄,考驗著他的理智。
“都作數。”他掩下眼底極力隱藏的陰鷙冷寒,遽然將她摟在懷中,隨後大掌扣著她的下頜,熾烈的吻落了下來。
他不想聽見這些,可又比旁人更為了解她。
他所要布的這場局甚至要將自己都騙過去,畢竟他真的改變了,嫉妒、憤怒、陰鷙、冷寒……這些都要被小心翼翼藏起。
滾燙的吻敲開她的唇舌,勾纏著其中的軟綿,另一隻大掌緊緊扣在她的後腦,吻愈來愈深,從她口中剝奪著所有呼吸,直到覺察到她險些喘不過氣才放開。
被他吻過的謝枝意兩頰染著緋色的紅霞,眼眸含水,每一個眼神都在撥動著他的心弦。
她沒有防備這場突如其來的熱吻,而蕭灼的目光愈發深邃如墨,抬起手撫去她唇上的水痕,喑啞問她,“什麼時候走?”
沒等她回答,他倏然自己接了那個問題,“明日可好?”
潰敗般,像是徹底放下所有,“再陪我一日,今後去了江南道,我再也護不得你了。”
他沒有指摘謝枝意在這個節骨眼上離開,分明此時他麵臨的困局四麵楚歌,隻是希望她還能留下陪一陪自己。
謝枝意很想拒絕,因為剛才的那個吻,可是到底,還是應了下來。
過去的那麼多年,蕭灼是占據最多時間和視線的人,人非草木,她也不至於那麼無情。
隻剩下一日時間又不能改變什麼,不是麼?
想明白這些,二人這一日依舊像從前那般相處,謝枝意最初還對那個吻提心吊膽,好在蕭灼未再逾越,直到夜穹落滿繁星,天階鋪成的黑暗再次籠罩,才驚覺時間過得這般飛快。
“阿意,明日不必和我辭彆,今後不論在何處都要照顧好自己。”
他溫柔撫著她的發頂,像是世間最體貼入微的兄長,深深凝著她似要望儘最後一眼。
長久的壓抑碾磨過她的心臟,一陣抽疼,她還是忍不住撲進了他的懷中。
他是真心的,是她誤解了他,這一次,她願意相信蕭灼。
“阿兄,對不起……”
她已經道歉過無數次,卻從未像現在這麼痛苦,烈火焚燒著心臟,似是要將她的肉深深從身體剜除。
蕭灼唇角的笑意淡了下來,落寞蒼涼,“今夜好好休息。”
一扇門徹底落下,這是二人的最後一麵,謝枝意擦乾淚痕,久久凝視著那道殿門,仿佛卸去渾身氣力回到房中。
沐浴過後,偏殿落滿清淡的皂角淡香,她闔著眸腦海中不斷閃現過曾經發生的片刻,一時間心緒雜亂無章,本以為今夜恐怕難以入眠,未幾,熟悉的蘅蕪香薰滿殿內的每個角落,她也逐漸陷入沉沉的夢境中。
月華如練,將人的身影緩慢拉長融入黑暗。
她不知,在她入眠的那刻,沈姑姑等宮人已然恭敬跪地請安,月白色的錦袍如水般從地麵劃過,那道身影很快出現在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