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細密綿綿,俄而,打濕了屋簷瓦楞染上一重灰蒙蒙的鉛灰色澤。
太醫替蕭灼看過診,皸裂的傷口鮮血淋漓,足足上了許多金瘡藥又裹了紗布,才堪堪止血。
“殿下身上的傷還需靜養幾日,臣暫且告退。”
殿外風雨飄搖晃動著樹梢沙沙作響,隨著太醫離去細雨驟然變大化作滾珠落下,未幾,磚石多出好幾處水窪,並有不斷擴大的趨勢。
內殿時不時傳來幾聲低低咳嗽,謝枝意探身合攏窗牖隔絕屋外風雨,視線轉而落到僅著單衣的蕭灼身上,禾眉多了如煙輕愁,“阿兄今日為何要承認這些?”
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耍心眼,甚至險些讓皇帝和太後遭難,縱然蕭灼再得聖眷又如何?恐怕今日這頓杖責都算是輕的。
“以阿兄的手段想要遮掩此事了如指掌,還是阿兄還有彆的打算?”
謝枝意給他倒了杯茶遞過去。
方才淩霄殿中無儘的擔憂愧疚占據心頭,甚至自願留在東宮陪他一並禁足,現在隨著外頭雨勢愈重逐漸拂去她心頭的焦躁,理智也醒了大半。
她所認識的蕭灼當真會這麼坦蕩,不給自己留條後路麼?
蕭灼接過她手中的茶盞並未飲用,而是垂下眼簾,漫不經心問道:“阿意可是後悔留下?”
他這話語調平平,仿佛隻是闡述一樁稀鬆平常的小事,辨不出喜怒。
謝枝意搖首,“我既然已經選擇留下當然不會後悔,可是阿兄……我隻是擔心你罷了。”
擔心?還是疑心?
蕭灼這才端起茶盞掩下唇角上揚的弧度,水光浸潤過乾澀的唇,緩過嗓子,他這才感到好受許多。
這次責罰說真是真,說假也是假,他可不會讓已經進了籠子的雀鳥還有機會離開。
“縱然我不說,父皇也會查到這些,與其讓武安王先發製人,還不如我同父皇坦誠。”
蕭灼的這番解釋叫謝枝意心亂如麻,“但是阿兄,你這可是利用了陛下和太後的性命!”
就為了替她報仇,可是還有其它的方式,何必要多此一舉將自己暴露出來?
謝枝意不理解,也不明白蕭灼為何這麼做,直到他抬手撫上她的臉龐,目光灼灼深沉,“阿意,你可知那個楊雪芸的相貌像極了一個人。”
聞言,她心頭一跳,本想偏首避開,又因著他這一句止住動作。
“像誰?”
蕭灼笑了,“我的母妃。”
蕭灼的母妃?那豈不是……已經離世的皇後?
謝枝意頓時驚愕不已,她當初入宮的時候皇後就已離世,所以她從未見過那位皇後,隻聽說她省得國色天香,傾國傾城,否則也不至於叫蕭禹一見鐘情,迎娶她為皇後。
自那位皇後離世,後位始終空懸,但蕭灼的太子之位依舊穩固,無人能夠動搖半分,何嘗不是帝王愛屋及烏的意思。
楊雪芸是武安王蕭焱的人,她又生的和已逝皇後如此相像,若說蕭焱彆無所圖那怎麼可能!
“武安王想要做什麼?莫非……他要利用楊雪芸來要挾你?”
頓時,謝枝意生出許多揣測,可轉念一想,按照蕭灼的性子縱然那個楊雪芸和皇後相像,但他又為何要故意毀去楊雪芸的容貌呢?
“蕭焱安排楊雪芸入宮並非因為我,而是衝著父皇去的。”蕭灼低低說著,指腹在她瓷玉般的雪膚流連,慢條斯理解釋著,“他想在父皇身邊安插人,顯然楊雪芸是最好的棋子。”
“阿意,今日此舉我不單單是為了你報複他們,更是想要給父皇提個醒,縱然贗品生的再像,也不會是我那死去多年的母妃。”
一道驚雷割裂蒼穹響起轟隆雷鳴。
寧壽宮,太後剛服下安神湯,蕭禹就坐在她麵前擔憂望著她。
“今日母後受驚,是兒臣未能處理妥當。”
太後拈著佛珠,輕聲道:“今日事端可查出什麼緣由?”
“禦獸園的宮人看守不利,叫棕熊脫籠逃出,那群宮人已經全部處死,禦獸園中的百獸也已封禁,送回山中。”
他的回答並不能叫太後滿意,太後皺了皺眉,“可哀家怎麼聽說你將太子杖責一頓,莫非此事和他有瓜葛?”
此話方落,蕭禹擰緊眉宇,音色冷沉,“不知母後從何處聽說的此事,太子行事乖張,朕隻是因為旁事處置他,並非此事。”
太後可不信這些,冷哼道:“昔年那妖後將你惑得五迷三道,就留了這個孩子也能叫你的心始終偏著,三年前他的太子之位本就該廢掉,而不是一直留到今日。”
“母後此言差矣,嫣兒從來不是什麼妖後,一切都是朕強求,與她沒有關係,和太子也沒有關係。”隻要提及離世的皇後,蕭禹的心情不會太好,“母後若是沒有其它要事還是早些安置,莫要聽他人胡言亂語亂嚼舌根。”
蕭禹沒再繼續停留,隻要多留寧壽宮一步,寒涼的窒息感總能無孔不入鑽入四肢百骸。
這是他的生母,卻始終偏心著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即便今日他舍命相護都不能換回她的另眼相待。
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強求。
蕭焱正要入殿,正巧撞上匆忙離開的帝王,連忙俯身行了一禮,“陛下。”
“母後心情不適你多寬慰她一二。”今日諸多事情,蕭禹隻覺身心疲倦,忽而,他又想到一人,“那位楊姑娘的傷勢如何?”
蕭焱搖了搖頭,扼腕歎息,“她的臉傷到了骨頭,就算用再好的藥也會留下疤痕。”
“真是可惜了……”
蕭禹步子未再停留,林全安擎傘護送著帝王離去,蕭焱的臉色驟然變得極為冷沉,畢竟這麼好的一顆棋子就這麼毀了,當真可惜至極。
至於蕭禹——
他牽著唇心情舒暢,何嘗有方才的惋惜之色。
在看見楊雪芸的那刻他確實極為震驚,更是令他想到那位始終不肯將心給他的發妻。這天底下那麼多相像之人,蕭焱非要讓楊雪芸到他麵前礙眼,那就怪不得他下此狠手。
贗品彆有所圖,那就毀了那張臉。
他的皇後,可不是誰都能玷汙的。
“太子的傷勢如何?”蕭禹行走在如瀑雨幕中出聲問道。
王全安立即打起精神,“太子這次傷的不輕,恐怕沒那麼快恢複。”
蕭禹有些懊惱自己下手重了些,可臨下手前又記得蕭灼再三強調不必留情,免得謝枝意看出破綻,想著後背一身血痕的兒子,他又想到了發妻。
畢竟,這是皇後唯一給他留下的,也是他強求來的。
“即日起東宮封禁,太子禁足其中,不得外出。”蕭禹淡淡吩咐下去,又下了另一道旨意,竟是要將宮廷禁軍大權交給三皇子蕭凜。
王全安垂下眼眸,想著帝王輕描淡寫的命令,殊不知金口玉言,隻此一句又要叫盛京變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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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過後,謝枝意換上寢衣,濕漉漉的發絲攏在耳後慢悠悠用帕子絞乾。
綠禾梳理著綢緞般如瀑青絲,對於主子留在東宮的決定有些不解:“殿下不是心心念念想要回謝家去?這麼好的機會就這麼錯過,當真可惜。”
謝枝意翻過一頁書卷,燭台閃爍著光芒,照亮這片闃靜幽深的黑夜,她的容貌在火光掩映中越發楚楚動人,明亮生姿。
“沒什麼好可惜的,阿兄受了傷,我當照顧一二,等他傷勢好全無再離宮也不遲。”
這幾日她留在宮中和蕭灼日夜相處,對於最先避如蛇蠍的態度已經好轉許多,隻要蕭灼不再是曾經那樣可怖之人,她嘗試著換種相處方式也無妨。
二人到底相識多年,那些年裡宮中禁庭他又是唯一可以依托之人,讓她狠下心去不再管,她實在做不到。
更不必說蕭灼此舉是為了幫她解恨,恨意消是消了,他這番罪受的也著實太重。
綠禾和蕭灼並不太多接觸,概因太子不喜旁人在側,故而對於謝枝意的心態轉變她沒有太大感覺,始終停留在最初他那狠戾冷絕的那一麵。
“可是……公主就不擔心太子是偽裝的麼?”綠禾從小到大吃了不少苦,見過的人太多,心思不似謝枝意那麼純粹乾淨,“奴婢總覺得,總覺得太子此人說不出的怪。”
“怪?”謝枝意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麼形容蕭灼的。
好在房中僅她們二人,綠禾也沒什麼好隱瞞的,點了點頭繼續方才的那句話,“太子看似溫和實則手段強硬,倘若太子當真想要放殿下離宮先前就能做到,何必這一次主動提及?因而奴婢總有種預感……好似這一切,都不太尋常。”
謝枝意和蕭灼相處多年,他的心思隱藏太深,根本窺探不得分毫,也從來預測不到他的舉動,故而並不覺得他怪異。
所謂當局者迷,也唯有綠禾這個旁觀者看來才會清醒些,謝枝意也因她這一句醍醐灌頂,思緒逐漸變得清明,手中的書卷始終停留在那一頁,不再翻動。
莫非,蕭灼當真是偽裝的?
可是——
她是親眼見到蕭禹杖責他,所有的鮮血做不得假,總不至於帝王和他同演一場戲設了局,那他圖謀什麼呢?
想到這裡她不願再往下深想,隻是這一夜睡得並不安穩,翻來覆去總也睡不踏實。
腦海中一會兒閃現過三年前蕭灼受罰的畫麵,一會兒又停留在淩霄殿那層染血的月牙白錦袍上,禾眉頻頻蹙起,絞得心臟難受極了。
她睡得不好,翌日更是無精打采困頓躺在榻上打盹,沈姑姑避開眾人小心翼翼來到蕭灼跟前輕聲稟告此事。
“殿下,昨夜的蘅蕪香怎麼撤了?婢子見公主歇息不好,眼下都青了一片。”
曾經日日夜間點的蘅蕪香能讓人睡得更沉,更安穩,她不明白昨日蕭灼為何那麼做。
蕭灼掀了掀眼皮,口吻涼薄,“她身邊那個婢子心思太重,也叫她多思多慮,人的疑心再多也總有到頭的時候。”
儼然,昨日綠禾和謝枝意的對話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沈姑姑心頭頓時咯噔了瞬,沒能忽略掉太子眼底一閃而逝的狠戾殺意,聲音輕顫,“那個名叫綠禾的婢子……殿下要如何處置?”
蕭灼自是動了殺心,但顧念著謝枝意還是決定放她一條生路,“她有她的想法,何嘗不能利用這些徹底打消阿意的顧慮?”
頓了頓,他慢悠悠續道:“想必今日孤禁足東宮之事鬨得沸沸揚揚,三皇子又接手宮廷禁軍,沈姑姑,你和林昭二人將此事好好傳出去,定要人人皆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