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侯府裡,宋聞渡躺在暗無天日的閣樓裡,那個怪病,讓他苟延殘喘了八年。
前十年的光陰在腦中越來越光怪陸離。
宋聞渡有些懷疑自己壓根不會走路。
曾經騎過的馬、射過的箭,在野草地上奔跑著放過的紙鳶都是一場夢。
一開始,隻是行走困難,而後是無法下地。
母親每每見到他,眼淚都要流乾了。
宋聞渡多想伸手替母親擦一擦,讓母親彆擔心。
但是他的手沒有力氣,他甚至抬不起胳膊。
他是承平侯府的小侯爺,生來就是要繼承爵位,錦衣玉食、千恩萬寵的養出來,卻生了這樣的怪病。
府裡四處尋醫,偏的、歪的、邪門的,都不放過。
但是都沒有用,他的病越來越嚴重。
後來,母親懷孕了。
不多時,他有了個弟弟。
宋聞晁活潑可愛,亂蹦亂跳,不像他一身的死人氣,動也不能動。
不知從何時起,母親就很少進他的屋子了,見他時,也不再哭了。
他覺得這很好,不然他內心不知有多愧疚,母親一直視他為希望和瑰寶。
再後來,他挪了屋子,住進了閣樓,吃喝拉撒皆要人伺候。
府裡的人不說、父親母親不說,宋聞渡也能察覺到他們的變化。
他不敢多想,可是隻能臥於床榻的他,除了想,沒有什麼事情可做。
新撥過來伺候他的下人,打翻了湯碗,弄濕了他一身,滾燙的湯水流落在他的腿上。
他毫無知覺,愣靠在原地。
下人見他沒有斥罵,以為他腦子也癡傻了,邊擦著灑出來的湯,邊抱怨道,“早知道給管事的使些銀子了,也不會撥來伺候這麼晦氣的人。”
“都半死不活了,還死乞白賴的活著折磨人。”
“也不知管事的說的是不是真的,要是都盼著這位死,彆再尋什麼郎中了,在吃食裡下些猛藥才痛快些。”
宋聞渡將這些話無聲無息地聽進了耳朵裡,也聽進了心裡。
當夜,他用儘所有力氣,打翻了窗邊的燭台。
火勢越來越大,他被濃煙嗆的昏死過去。
意識模糊之際,他嘴角勾出一抹釋然的笑。
真好,死了就能解脫了。
但是,他沒有死成。
睜眼時,母親淚眼婆娑的坐在他床邊,仆從跪了一地,他燒傷的手臂裹了厚厚的紗布。
他聽著母親絮絮叨叨的話,覺得真虛偽啊,一個兩個的都在盼著他這個麻煩早早死了才好,還裝出一副舐犢情深的模樣。
“母親不是盼著我死麼?既然你們下不了手,那我就自己來,好不叫父親母親為難。”
李氏哭聲頓住,麵色難看起來,隻問道,“你從哪裡聽來的這些爛槽子的話?”
宋聞渡轉了臉,沉聲問道,“母親不必不承認,父親已經有幾年不曾踏足過我的房裡了吧。”
李氏愣住,一時語塞,轉頭怒斥起下人來,“你們怎麼照顧大公子的!”
李氏當家幾十年,立時知道是底下的人說了些不乾不淨的話,她又是打又是賣,把人料理的乾乾淨淨。
宋聞渡的閣樓裡換了新的一批人。
新來的人隻知道做事,麻木而又冰冷,像他今後的日子一般,見不到一絲光照和溫暖。
承平侯府沒有放棄給他尋醫,但是大多數隻是來走個過場,然後搖搖頭,走過那個門再也沒有出現。
宋聞渡知道,這是他那個‘仁義清廉’、把臉麵看得比命還重要的父親,生怕落人話柄,不敢不給他尋醫。
日子就這樣和他的身子一樣,無知無覺地過著。
那天很特彆,來了個女郎中。
給他看病的女郎中不少,像她一樣絲毫不顧及他侯府少爺和病人身份的卻隻有她一個。
她甫一進屋,就連聲咳嗽,說著屋裡怎這樣嗆鼻,隨即拉開窗帷,推開好幾間窗門。
陰暗的閣樓,因為她的任性,被迫照進了絲絲縷縷的光亮。
他登時氣惱起來,他病了以後脾氣就不大好了,但是他時常忍著,不讓自己的壞脾氣遷怒到他人身上去。
這會兒,他卻失控了,他喝罵道,“誰準你開窗的,關上!”
她嘖了一聲,說道,“中氣挺足嘛,不像是枯木垂朽之人。”
他氣得猛地咳嗽起來,“滾、滾!滾出去!”
他動彈不了,她就這樣把了脈。
後來,她也同從前那些郎中一樣出了閣樓。
他扭臉看向那道離去的身影,想著大抵再也見不到她了。
她這樣的脾氣若是不收斂,以後恐是要被人打的。
剛死水微瀾的生活和重新關上的窗一樣,歸於平靜和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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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醫館時,雖然秦知夷說不用她還,但陳容鳶還是咬定要每月給鋪子的租金。
秦知夷又說要給她打骨折收租金,意思意思就好,但她不願意,就要參照同地段鋪子付租金。
新開的醫館很快隨著她醫治好了幾個疑難雜症而名聲大噪起來。
醫館生意也越來越好,但陳容鳶沒想到這鋪子租金這麼貴!
陳容鳶每月啪啪打著算盤、計著賬,都有些愁眉苦臉,租金付出去後,她就剩不了多少錢了。
承平侯府重金求醫的事,京城裡的郎中都知道,因為他們都被請了個遍。
陳容鳶雖然是新來的,但她是個消息通,多和幾間草藥鋪子打交道,就知道了這回事。
陳容鳶這醫館新開又有名,承平侯府不多時就找上了門,陳容鳶也早就恭候他們多時了。
那可是重金金金求醫!
能不恭候多時麼,她就差上門毛遂自薦了。
這宋少爺的病確實稀奇古怪、難以治愈,且又拖了這麼些年,落下的其他病也不少。
但是她可是陳容鳶,她六歲就會把脈了,活了將近二十年了,行醫數載,還沒遇上她治不好的病……
在閣樓給宋大少爺看完病,陳容鳶便被府中小廝引到正堂去了。
宋家一家子都在堂上等著她回話,李氏看起來有些擔憂。
那位宋侯爺倒是先自說自話起來,“陳大夫,您儘管說,求醫這麼多年,我們家心裡都有數。”
她看著這烏泱泱一屋子的人,心中雖納悶,但仍舊聲音洪亮地說道,“不是什麼絕症,能治。”
話一出,一屋子人都不說話了,全都驚住。
宋侯爺本要繼續說下去的話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張著嘴驚愕地看著她。
陳容鳶心想,這莫不是高興壞了吧?
她清了清嗓子,提醒道,“我這診、診金可不便宜。”
宋侯爺到底是經曆過大世麵的人,先前也有郎中說過能治,但也沒了下文。
他立刻佯出一張溫和笑臉,“診金不是問題,隻要能把我兒醫好,就是傾家蕩產,老夫也願意。”
閣樓下吵吵鬨鬨的,宋聞渡以為府裡又有什麼與他無關的喜事。
他睜開煩躁的雙眼,卻看見了那個他以為再也見不到的女郎中。
他出聲質問道,“你又來做什麼?”
話語中有一絲他都未曾察覺的喜悅。
陳容鳶拍了拍藥箱,說道,“很難看出來嗎?給你治病啊。”
她給他再次把了脈,記了脈案,還吩咐下人以後房裡要開窗通風最少四五個時辰。
他躺在床上,冷靜下來的心卻很沉,“你不要白費心思了。”
從前也有人說能治,但他們最後都搖著頭出去了,他的希望也在一次次失望中越摔越碎。
她卻從藥箱裡掏出一個布袋,展開後,是一根根長針。
她心無旁騖,沒有將他的話聽進耳朵裡,自顧地給他腿上紮針。
她問道,“一點知覺也沒有?”
他扭過臉去,語氣惡劣,“沒有!”
她兀的歎了一口氣,說道,“這可不好辦了。”
上一個和他這麼說話的人已經被打死了,被她這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他情緒臨近崩潰。
因為她的話,因為這兩日把他死水一般的生活攪得亂糟糟的一切。
“不好治就滾!有多遠滾多遠!”
“你脾氣好差,我聽人說,你從前不是溫柔識禮的大公子麼?”
從前風光無限時,他自然是溫柔識禮的公子。
這病拖耗了他這麼多年,他早已不是那樣的好脾氣。
宋聞渡的情緒上來,有些惱恨,他對著房裡另一個下人,厲聲說道,“去和母親說,我不要這個人來治,讓她滾!”
那個下人撲通一聲跪下,一言不發,如同死物一般。
她又紮上一根針,得意地說道,“鬨也沒用,現在這間閣樓裡,我最大,你爹說的。”
鬨,確實沒有用。
宋聞渡憤恨地閉了嘴不再言語,反正那些人也不管他願不願意,送上一撥又一撥的人來給他看病,用著各種藥材吊著他這條苟延殘喘的命。
忍幾天就好了,沒有希望,都會離開,窗戶又能重新關上。
房裡突然響起她溫柔好聽的聲音。
“放心,我不是庸醫。”
“隻是你太麻木了,一點求生欲都沒有,需要一些刺|激。”
他聞言一愣,隨即又冷笑道,“我從前不麻木,求生欲最強烈的時候,也沒見治好。”
她說,“那是因為你那時候沒遇到我。”
他沒有接話,隻是眼神空洞地看著床帳頂部。
那又怎樣,現在遇到了她,就能治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