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立春了,文德殿裡先有了一片旖旎春色。
幾位宮侍正抬了一架燒得火熱的鑲金五足八方火盆,進了文德殿。
殿內,秦知夷聽見動靜,立馬推開剛還在吻著的藺九均,羞窘地爬回桌案。
和離的事禮院已在經手,秦知夷怕這會被人瞧見,傳出去些對藺九均不好的話。
即使知道小宮女們不敢貿然在殿內張望,她還是不敢在人前與藺九均過從親密。
她隻沉聲問道,“沒吩咐,你們進來做什麼?”
宮女們放了東西,忙跪下,“殿下恕罪,是首領公公怕倒春寒冷著殿下,讓奴婢們在文德殿裡再添一盆炭火。”
秦知夷擺了擺手,“罷了,放了就出去吧。”
藺九均這邊被推開後,憮然地起了身,眼底是淡淡的自喪之意。
已經這樣三四日了,人前躲著,與他避嫌,人後也是能夠及時清醒,然後變得無動於衷。
他啞著嗓音,沉悶地問道,“殿下推開臣,是怕宮侍們看見殿下在與臣親熱麼?”
秦知夷有些震驚和不解,“當然啊!”
他也說是親熱了,誰親熱當著人的麵!!這問的是什麼話!?
“臣這樣見不得人麼?”
秦知夷聽著他這有些疑似兩人偷情的論調,磕磕巴巴地解釋道,“當然不是了!隻是怕這會讓她們看見,有、有損你的清譽……”
藺九均目光灼灼,“臣不要清譽,臣要殿下。”
許是殿內的曖昧未散,秦知夷一下就讀懂了他說得是哪種要,她紅著臉,“你、你……”
她當然也急,可是……
她突然問道,“你……你喜歡什麼季節?”
又這樣被扯開話題,藺九均眼神灰敗起來,隨聲回道,“冬季吧。”
秦知夷納悶,“冬天有什麼好的?”
她可沒有那個定力等到冬日再和藺九均成婚。
藺九均答,“臣在冬天遇見了殿下。”
好好的又勾引人,秦知夷佯裝惱怒,“說正經的!”
藺九均愣神地看著炭盆,回道,“那就春天吧。”
秦知夷心下一定,那就讓禮院挑個春天的黃道吉日,給藺九均一個驚喜。
她嘴上應道,“嗯,好。”
殿內炭火灼熱,藺九均看著桌案上的奏折,想起這幾日朝堂上的政事。
他突然意識到在朝政上已經得心應手的她,好像不太需要他了。
她好像也沒有需要過。
回過頭來看,他其實也沒幫上什麼忙,算計太子和蕭羿那一出,還被她攔了下來。
從始至終,是她一個人單槍匹馬地走到了今天。
藺九均想到這裡,沉重的心瞬間跌落萬丈深淵。
也許他的執念對她來說,是一種負擔,最終也會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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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軻升任禦史中丞,與下一任太尉交接時,竟被翻出一件有關太仆曹家的冤假錯案。
李軻是宮變助益者,秦知夷擔心其中有冤,怕有人與新任太尉勾結,便派了藺九均去探查此事。
藺九均去了太尉寺的大牢,要親自審問關押的曹家仆下。
刑室裡,藺九均喝著白水,等著曹家仆下被帶上來,卻先等到了蕭羿。
他看見來人是蕭羿,並不意外。
蕭羿的人盯著他幾日了,他知道蕭羿遲早要找上門。
他自然也不怕蕭羿,他怕的是秦知夷在意蕭羿勝過他。
蕭羿看著一身青竹衣衫的藺九均,話中殺意儘現,“西郊秋狩那夜,我就該連同你一起殺了。”
蕭羿與太子已圖謀多日,就待秋狩那日行動。
但秦郜卻早有布防,帳子裡隻有他們四人,太子見兵敗,當即自刎。
他本藏得深,正欲退下,藺九均卻立時向秦郜跪下,說他謀害太子,應當即可絞殺。
字字句句流利順暢,犀利狠絕,竟像是早就想好了似的。
藺九均冷淡迎上蕭羿的目光,“在下亦是。”
情敵之間總有種莫名的默契,能在人群中迅速嗅到彼此的氣息,然後生出絲絲恨意和殺意。
蕭羿冷笑道,“你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是同她府裡那些麵首一樣的臉麵貨色,也想爬上她的床?”
這話本是傷不到藺九均的。
可來到建安後,他並未爬上過她的床,這才更讓他心間生澀。
藺九均越過蕭羿,看向他身後那名軍衛手中的東西,“所以,蕭將軍想在這裡動手?”
他想不明白,蕭羿這樣蠢鈍的人,究竟有什麼好?
長得不如他,五大三粗,行事魯莽,隻會害了她。
這會兒還大剌剌地端著毒酒要來弄死他,真是可笑,又可憐。
正待他毫不留情地審視著蕭羿時。
忽然,曾經聽過的那些京裡的過往傳言鑽進了他的腦子裡,什麼長儀公主喜歡擅舞劍的人,更好身體壯碩的習武之人。
他頓時又自喪起來。
原來不止是十幾年的情誼,他連一副她喜歡的好皮囊都沒有是麼?
連日的愛而不得,自省和猜疑,不甘心和憤恨,直到觸到袖袋裡裝著的那個東西,藺九均突然就想明白了。
他日夜所思所想是要她對他,如同他對她那樣的炙熱,比蕭羿多一絲一毫都不夠,必得是深入骨髓的、濃烈的愛意。
他漸漸將目光移向軍衛端著的那杯毒酒。
如果他死了,她會為他的死而痛哭嗎?會有幾分在意呢?
毒酒一瞬間仿佛變成勾人的佳釀。
蕭羿說道,“她身邊出現一個我就殺一個,因為隻有我,也隻有我才能與她生同衾、死同穴。”
藺九均看著蕭羿,輕慢地笑了一聲,“哦?是麼……”
突然的,藺九均感覺喉間湧上一股腥甜,而後再止不住,他噴出一口血來。
眼前是蕭羿和軍衛錯愕的目光,藺九均撐住刑室那張唯一的桌子,一字一頓,“蕭羿,我倒要看看,是誰會和她死同穴。”
藺九均的意識逐漸模糊,已坐倒在地,他感受著五臟六腑的劇痛,忽而聽到一聲焦急而恐慌的呼喊聲。
閉眼之前,他心中默歎,她來了。
秦知夷是聽說了蕭羿去大牢裡找藺九均的事,怕蕭羿抓著藺九均揍一頓,她才急匆匆趕來。
藺九均那樣瘦弱的身子,蕭羿一個拳頭他都挨不過。
可是她沒想到,蕭羿不是要打藺九均,他是要藺九均的命!
刑室是陰暗的黴臭味,藺九均就那樣倒在地上,鮮血染紅了他那件青白色衣衫。
她神情恍惚地將人摟在懷裡,伸手去探他的脈搏。
沒了。
脈搏沒了。
藺九均沒了。
他在她眼前沒了。
秦知夷整個人都在顫抖,淚珠滾落,她近乎歇斯底裡,“蕭羿!你殺了他!你竟然敢殺了他!”
蕭羿被眼前景象驚到,他木訥辯解道,“我是拿了毒酒來,可是還沒給他喝,他就這樣了,我真的沒……”
秦知夷隨即將目光落在那名端著酒的軍衛身上,言語狠厲,“都已經這樣了,你覺得我會信你?難道他會自己去死不成!”
軍衛迫於長儀王的威懾,撲通一聲跪下,托木中的酒杯也應聲倒地,酒樽中的酒也悄聲沒入稻草濕土之中。
永安六年五月,蕭家被削爵,蕭羿流放北境戍邊。
文德殿裡,蕭羿從牢裡放出,出發北境戍邊之前,特來辭行長儀王。
秦知夷看著他的目光已是嫉惡如仇。
蕭家牽扯太多,她不是秦郜,不可能以莫須有罪名抄了蕭家滿門。
錯的隻是蕭羿,但謀害朝臣,按照當朝律法,他竟罪不至死。
蕭羿一身囚衣跪在殿中,藺九均的死他是百口莫辯。
他有些悲涼,“殿下,您不是不信任我,隻是目光從未放在過我身上。”
秦知夷聞言,是一句口舌也不想多費,蕭羿被定罪流放,和離文書也已簽下,二人之間斷得乾乾淨淨。
眼下看他這副模樣,她頓時覺得有些可笑,“蕭羿,你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卻從來不知道我要什麼,隻會把不要的東西加注在我身上,末了,還在這裡裝的情深意切,我倒像那個負心人。”
蕭羿抬頭,話有嘲意回答道,“殿下所要之物,不過就是天下,權力,哦……還有一個藺九均?”
秦知夷眼神冰冷,“我是心悅他,但我的生命裡不會隻有他,他的生命裡更不會隻有我。”
但是藺九均現在已經沒有生命了,冷冰冰地躺在地底下。
久久,她聲音很沉地說道,“我要的是我自己。”
“我想愛什麼人,就愛什麼人,我想做什麼,便做什麼。這樣一個自由又完整的自己。”
“你張嘴閉嘴從來都是,我是你的未婚妻,我是你妻子,我何曾不是我自己,你即使身處下位,也要緊緊攥著天下人的性命,蕭家軍的性命,來和我玩一場你死我活的愛情戲碼。”
“蕭羿,你真的自私又可悲。”
皇宮的禦花園裡,枝葉深綠而茂盛,穿過樹葉間隙的陽光變得滾燙。
建安城入夏了。
文德殿裡,小宮女碧齡進來換冰鑒裡的冰。
她牢牢謹記著前輩們的叮囑,目不斜視,一點也不敢在殿內亂聽亂看。
突然,殿內響起一道清冷女聲,帶著絲疲憊,似是剛小憩醒來,“那個小宮女,過來。”
碧齡左右看了看,確定是在喚她,忙跪上前去,“殿、殿下,奴婢隻是進來換冰,沒有亂聽亂看!”
那個聲音一頓,隨即有些寥落地說道,“這殿內已不會再有什麼不準你們亂聽亂看的事了。”
碧齡這才知自己說錯話了,驚恐道,“殿下恕罪,是奴婢說錯話了……”
桌案後的女子起了身,揉著肩走至窗前。
她看著大開的窗門外,那種著一棵枝繁葉茂的梧桐樹,她說,“起身吧,不會罰你,這是已經入夏了麼?”
日子過的這樣快,累積的朝政讓她不敢停歇,她已不知今夕是何夕。
碧齡答道,“是的,殿下。”
她低頭沉思著,喃喃道,“本宮不大記得名字,文德殿的擬旨太監你去尋來,是時候該擬一道旨意出來了。”
日光灼灼,夏花絢爛。
永安六年七月,長儀王登基為帝,改年號為元儀,成為大夏的第一位女帝,史無前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