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冬至,天是一天比一天冷,再有幾天,藺九均治眼疾的療程也快結束了。
這幾日,秦知夷迷上街尾的蘿卜餅了。
這位賣蘿卜餅的大爺不開鋪子,隻推著個小桶烤爐,沿街賣餅。
他會在每日下午都會在街尾停留幾刻鐘,秦知夷便掐著鐘去逮這個小老頭。
餅子都是現攤現烤的,老遠就聞到烤得焦脆的餅香味,噴香撲鼻。
秦知夷到的算早,不多時便輪到她了。
她這次多買了幾個,想帶回去給羅大娘他們嘗嘗。
藺九均也愛吃餅,但他不愛吃肉的,所以也很鐘情蘿卜餅。
剛出爐的蘿卜餅用油紙裹好,在這寒冷的天氣裡就是一塊暖手好物。
此時的街尾,有一棟茶樓,樓裡站著幾個衣著華貴精致、麵容肅穆的人。
其中一人,目光尖銳地掃視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
在街上的秦知夷總覺得周圍有什麼人在窺伺她,背後如發毛一般。
她下意識抬頭,看見那棟茶樓二樓站著一個熟悉的人,滿臉的褶皺和黯淡冷漠的雙眼。
秦知夷手中的餅,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隻覺從腳底湧上一層層涼意。
茶樓裡,是謝太後身邊的馮嬤嬤。
馮嬤嬤跟隨謝太後多年,她曾是照顧秦扶徴的嬤嬤,也帶過小時候的秦知夷。
在秦知夷的印象裡,馮嬤嬤是個不苟言笑、要求嚴苛的宮中女官。
此刻,秦知夷已在茶樓廂房,馮嬤嬤坐在她對麵的雕花桌案邊。
馮嬤嬤熟撚地溫壺、衝茶,而後刮末、出湯,為秦知夷斟了一杯清茶。
馮嬤嬤手中的茶杯落在秦知夷麵前,話也落在她耳邊,“殿下受苦了,太後娘娘讓老奴來接您回京。”
秦知夷皺了皺眉,指尖觸到茶蓋,說道,“那青州不再去了?”
馮嬤嬤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說道,“娘娘自有思量,殿下此刻回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不必再去青州了。”
“什麼事?”
“娘娘會親自和殿下說明的。”
秦知夷發現幾個月過去了,她還是那麼厭惡和皇宮有關的一切,高高在上、虛情假意。
當初,謝太後突然要她去青州,態度堅硬不肯讓步。
後來秦知夷才知道,謝太後是為了拖延她與蕭羿的婚約。
謝太後本就不喜蕭太後,更不喜蕭家。謝太後更想讓秦知夷與其他可忠於她的臣子聯姻,而不是與秦郜有千絲萬縷關係的蕭家。
但秦知夷與蕭羿的婚約是先帝定下的,謝太後隻得先做緩兵之計,再徐徐圖之。
秦知夷的不耐煩此刻已經到了頂點,她諷刺道,“太後娘娘想了這麼久,終於想到要將我嫁給誰家了?”
秦知夷除了先前躲過嘉平縣那些秦郜的人,再沒刻意躲藏過。
將近一年的光景,馮嬤嬤這個時候才尋到她,來的這麼的悄無聲息,這麼突然。
就好像他們早就知道她在哪,現在不過是需要她了,才來接她回去。
“殿下!”馮嬤嬤出言喊道,隨即又語氣沉重地說道,“娘娘這些日子並非不在意殿下,娘娘已查明,是陛下殺了您的父親。”
秦知夷指尖一顫,被溫熱的茶水燙了一下,驚愕道,“你說什麼?”
鹹元十四年,北境狄戎來犯,秦扶徵替先帝出征,領兵前往北境平亂。
不多時,前線傳來大破敵軍的捷報和秦扶徴的死訊,薑嫵聞訊當場昏厥,謝太後也病倒宮中。
薑嫵日日在府中以淚洗麵,直到秦扶徴的棺木從北境帶回了京城,薑嫵強撐著料理完秦扶徴的喪儀。在喪儀妥當結束後,薑嫵便自戕,隨秦扶徴一同去了。
這些事,秦知夷一直埋在心底,不叫它們溢出來一星半點。
如今被馮嬤嬤當麵勾起那些回憶,她有些心痛難忍,被父母拋下的無助再次湧上來。
馮嬤嬤又說道,“殿下,太後娘娘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您父親。”
“當年,您的父親在北境平亂,軍中出現了叛賊,致使您的父親被蠻夷圍困於烏丹城內,先帝派陛下前去援助,陛下卻在烏丹城外等了足足十日,等到您父親的死訊傳來,他才動身前往!”
“太後娘娘這些年暗中查探,終於從當年北征的軍隊裡探出蛛絲馬跡,那導致您父親被困於烏丹城內的叛賊,也是陛下早早安插好的!”
“殿下是先太子之女,陛下得位不正,是您的殺父仇人,您應當與太後娘娘齊心合力才是。”
秦知夷憤恨、震驚不過片刻,就隨著馮嬤嬤說的話逐漸冷靜下來,這些話好似字字真切,實則滴水不漏、冠冕堂皇。
她被這樣的話,騙過不止一次。
但這些話,是假的也好,真的也罷,事關父母的亡故,她都必須回京去探明真相。
秦知夷閉了閉眼,她知道回京已是勢在必行。她突然睜眼問道,“刺殺我的那些人,是陛下的人?”
馮嬤嬤愣了一瞬,回道,“老奴不知曉此事。”
秦知夷聽到這個回答,眉頭緊蹙,久久未言。
突然,廂房外一陣響動,一個侍衛揪著一個女子進了屋,場麵一時有些雜亂。
侍衛對馮嬤嬤稟報道,“嬤嬤,這女子在房門外似是在偷聽,請嬤嬤發落。”
秦知夷轉頭一看,那女子正是陳容鳶。
陳容鳶被侍衛挾持著,跪在地上,麵色慌亂地看著她,“我就是路過,什麼也沒聽見!”
馮嬤嬤麵無表情道,“這種小事還需稟明我?是太久沒用刀了,心也軟了?”
侍衛探查多日,知道陳容鳶與秦知夷有交集,這才不敢妄自動手。
他有些欲言又止,正要帶人退下。
秦知夷立時出聲道,“這人救過本宮,不是可疑之人,速速放了去。”
馮嬤嬤卻皺了眉,“救殿下的不是一個鄉野村夫麼?”
秦知夷怔神一瞬,他們倒真是探查了她多日,她反問道,“醫者救治不是救?”
雖然秦知夷也不知道陳容鳶為何會出現在門外,但她相信陳容鳶,也勢必要救下她。
馮嬤嬤回道,“隻是不知她偷聽到了多少,恐怕不能留。”
秦知夷仍舊堅持道,“三日後啟程回京,本宮畏寒多病,此人要做隨行醫者,貼身照顧本宮。”
馮嬤嬤聽到秦知夷總算鬆口要回京,猶豫片刻後,不再僵持,讓侍衛放開了陳容鳶。
在秦知夷帶著陳容鳶臨出茶樓前,馮嬤嬤突然說道,“殿下是該好好處理一下那位村夫的事,或金銀,或珠寶,都該速速打發了去。三日後,老奴靜候殿下佳音。”
秦知夷明白馮嬤嬤這是什麼都知道了,她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重華宮,多吃一口菜都要被訓斥的時候。
她默然道,“不必嬤嬤操心,我自有分寸。”
茶樓鬨劇已過,秦知夷和陳容鳶一齊回到了醫館,二人進了裡間。
王若雲見二人麵色都不大好,忙煮了兩碗參茶,端進裡間來。
陳容鳶瞟了一眼秦知夷,接過王若雲手中的參茶,就讓她出去了。
陳容鳶將熱乎的參茶遞給秦知夷,半晌,她開口解釋道,“本是湊巧見到你被幾個深色衣服的男子帶進了茶樓。我記著你先頭被追殺探找的事,心裡一揣摩,生怕是要出什麼事,便悄悄跟在了後頭。還什麼都沒瞧見,就被侍衛抓個正著。”
秦知夷了然,說道,“多謝,本是你的好意卻差點害了你。”
以馮嬤嬤身邊那群侍衛的能力,秦知夷相信陳容鳶真的什麼也沒聽見。
秦知夷捧著茶碗,眼裡瞬間浮上一絲不明情緒,繼續說道,“陳容鳶,那位嬤嬤說一不二,你不能留在潁州了,得同我隨行去京城。”
陳容鳶此時還有些驚魂未定,她覺得那老嬤嬤的眼神是想將她就地正法。
她擺擺手,說道,“我知道,這得多謝你了,還是我膽子太大了,這也敢跟上去。醫館有王若雲照看著,我孑然一身,正好一直想去京城看看。”
陳容鳶是被師父撿回來的孤女,師父失蹤後,她與師妹一同守著這間醫館。
這幾年也有收小徒弟的,即使她不在,醫館也能開下去。
屋裡靜了一陣兒,秦知夷想起另一件事,“隻是你一走,藺九均的眼睛……”
陳容鳶這才想起,她回道,“沒事,雖說一月一療程,但這兩日我多給他紮針熏藥,也是可以的。況且,他前段日子不是還說,偶爾視物清晰了麼?”
“那就好,但也不急,在我們走之前治好便是。”秦知夷盯著茶碗裡的湯水,有些愣神,“我不想他記得我的樣子。”
陳容鳶一頓,點了點頭,又悄聲問道,“你這一走可是要同他說?”
秦知夷回道,“不知道。”
其實與藺九均說也無妨,隻是想起藺九均說的什麼媒妁之言的事,秦知夷眸子黯淡了一瞬。
本就是當初她隨意的許諾,如今卻有些棘手。
不知為何,她不願與藺九均鬨僵,也不願看到他失意的模樣。
陳容鳶欲言又止,問道,“所以你就是那個失蹤的長儀公主?”
陳容鳶確實什麼也沒聽見就被抓了進去,隻是那茶樓老嬤嬤的衣服,陳容鳶的師父衣物裡就有一件一模一樣的。
那衣服不是官製服,是女官外出的便服。
陳容鳶小的時候就聽師父說過曾在宮裡任職女官的事情,她自然就猜到茶樓那位嬤嬤也是從宮裡出來的。
再至年初的時候,陳容鳶就聽一個走南闖北的藥商說,京城裡的長儀公主在潁州失蹤了。加之秦知夷過往種種和今日遇到的這一遭,她想猜不到也難。
屋內,秦知夷愣了愣,良久,應了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