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眠。
顧清音習慣早起,穿戴洗漱完畢推開窗,四月的空氣爭先恐後湧進來,擠走屋內的沉悶,留下滿室清新。
不過,隨之而來的,還有鄰居家院子裡的動靜。
顧清音站在窗前聽了陣,劃破空氣的聲音很有節律,還有男子間歇的嘿哈之聲,顧清音猜測,是隔壁鄰居晨練時在舞刀弄劍。
既沒有危險,顧清音就沒多理會。
休息足了,就該辦正事了,早日解決謝家的隱患,也就能早日看到妹妹與謝大哥成親,她也就彆無所求了。
顧清音走出房門,邁出門檻。
昨夜臨睡前,她將謝家的事粗粗想過一遍,有些複雜,寫下來更直觀。
後院沒有筆墨紙硯,顧清音於是去前院的書房裡找,可惜她們離開太久,筆已損墨條已乾。顧清音於是去廚房找周嬸要了點合適的炭塊後回到爹爹的書房,在書案上鋪開麻紙寫畫起來。
她先畫了個圈,代表江南省。
江南省織造業發達,在她還是太後時,最鼎盛時,光興寧一府六縣就有兩萬台織機,男女工逾四萬人,專為皇家與王公大臣生產上品絲綢。
江南省共有十府,所生產的絲綢占了整個大梁絲綢產量一半,外銷鄰國的絲綢中,六成來自江南,可想而知,江南省的織造業會達到怎樣的規模。
為此,朝廷特意新設織造局,由戶部派織造郎中專管江南省的織造業。
而在目前,江南全麵改農為桑才剛剛開始,興寧府的織造業尚處於蓬勃發展的前期,兩年後一場糧荒,處於無序猛漲的興寧府乃至整個江南省的織造業差點夭折。
度過困難之後,朝廷有意采取措施控製規模,扶持織造廠采用速度更快的織機,同時部分退桑還田,確保江南省的糧食至少半數自給,而不是全部仰賴外省調入。
接著,顧清音按照十府的位置關係大致標出興寧府,江城。
興寧府織造業興起與一個人有關,此人便是如今的興寧府知州盧修平,他就是第一任織造郎中。
可惜那時皇帝年幼,她要關注的事情太多,江南省的織造業平穩有序發展後她就沒再關注此人。
江城乃興寧府州府所在,所以盧知州也在江城。
顧清音握住炭塊,再寫下謝家。
前世她在離開京城後就沒有和謝正廷見過麵,不知道謝家遭禍的具體細節。
昨日依謝正廷的意思,謝家經過二十多年的經營,有自己的織造廠,也能生產興寧府數一數二的絲綢製品,他想效仿那些專為皇家供應用品的人家,專為皇家供應絲綢。若謝家的產的絲綢能被用做貢品,謝家就不再僅是普通商家,到時不止在興寧府,在整個江南都會有一席之地。
但此事辦起來並不容易,光有錢和技術還不夠,還得同官府打好關係。
前世她與蕭惟凜八月十六成親,十天後娘家人去東宮看她,唯獨妹妹沒有去,她那時才知道謝家已經出事,滿門被屠。
今日是四月初三,距離八月才四個月,謝正廷突然變得激進隻是她的看法,實際上,從昨日對談中,謝家父子到現在並沒有意識到危險在逼近。
顧清音看著寫下的日期,也就是說,她隻有四個月的時間查清真相。
錦瑟來了:“姑娘,吃飯了。”
顧清音擱下炭塊,用乾淨的那隻手闔上麻紙,隨錦瑟前往後院東廂房的堂屋。
洗完手擦乾,顧清音落座,問周嬸:“隔壁住的什麼人?”
顧家是位於這條杏花巷的第一家,周嬸知道她說的隔壁指的西邊那戶:“隔壁早換主人了,如今的主人家姓楊,之前一直在外地,也是最近剛回來的,說是帶著外地來的友人遊江南,聽說不會長待。”
清楚來曆就好。
對方若是長住的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倒是有必要出於禮儀拜訪一下。
隻是短期住一住就沒有必要了,興許人家不願意被打擾呢。
心裡有數了,就不用再多想,顧清音說起在院中的葡萄架下添置桌凳的事。
周嬸一口應下:“姑娘喜歡木桌還是石桌。”
顧清音:“石桌。”
木桌好看,但石桌不怕日曬雨淋。
祖母雖給了她盤纏,侯府也隻是個空架子,她這個“刑克六親”之人,一旦離開了京城,很容易自然而然被遺忘。江城是有一個莊子,但是是祖母的人在打理,在她拿回莊子和找到彆的收入來源之前,能省還是省些。
早飯很家常,比不上在京城是豐盛,和父母在時差不多,但前世在宮中珍饈百味全部嘗遍,眼前的清粥小白菜包子也彆有一番實在。
用過早飯,顧清音帶著錦瑟出門,一來是添置些筆墨,二來也看看闊彆多年的家鄉。
江城比京城小得多,顧家本就位於縣城的中心地帶,去哪裡都很方便,不趕時間的話步行完全可以。
兩個人走了一段,錦瑟突然出聲:“是謝公子。”
顧清音朝馬路對麵的戲樓看過去,果然是謝正廷,正熱情地招待一名中年男子往裡走。
以顧清音前世和朝中大臣打交道的經驗,對方看起來像是官員。本朝逢三休沐,想到今日正好初三,顧清音幾乎斷定這個結論。
目送謝正廷引著中年人以及他的隨從們進去,顧清音和錦瑟繼續往前走,前往下一條街道上的筆墨鋪子。
買好筆墨,再添置了些小東西,顧清音帶著錦瑟去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酒樓吃午飯,賓客絡繹不絕,從來往的食客的交談中,顧清音發現這些人十句有八句離不開種桑、養蠶和絲綢。
錦瑟對家鄉的記憶也停留在幼時,也覺得奇怪:“如今不是農忙的季節麼,城裡的人怎麼這麼多,都在提改田植桑?”
顧清音知道內情,一下子對朝廷的政令有了實感,前世她抱著小皇帝全程關注著江南的饑荒,見過一封封奏章裡陳述的慘狀,深知這樣的熱情下藏著的隱患。
吃完午飯,顧清音又帶著錦瑟在更大的範圍內看了一圈,果然發現城內有近半數商家在做或準備做絲綢生意。
錦瑟看出顧清音有心事:“姑娘怎麼了?”
顧清音搖搖頭:“沒事,有些累了,回去吧。”
就算不是因為蕭惟凜,可她畢竟做過皇後,也被人尊一聲聖明皇太後,想起兩年後的慘狀心情也會忍不住沉重。
江南的饑荒她要管麼?她又管得了麼?
錦瑟抱著買的東西,主仆倆一起往回走。
快走到顧家了,謝正廷迎麵走過來:“剛去顧家找你,周嬸說你出門了。”
顧清音於是知道,謝正廷剛赴宴回來:“謝大哥找我何事?”
天色還早,離太陽落山還有一個時辰,謝正廷:“我剛去見了知州大人,得到個好消息,進去說?”
盧修平?
顧清音點頭,正好她心裡也有疑問。
兩人一前一後往裡走,錦瑟關好門。
幾乎同時,隔壁的楊家的大門也打開,蕭惟凜一行從裡麵走出來。
見蕭惟凜盯著鄰居家緊閉的大門看,楊墾好奇:“怎麼了?”
蕭惟凜收回目光:“沒事。”
有那麼一瞬間,他懷疑自己看到顧氏了,但他很快就摒除這個念頭。
離開京城前他特意讓穿雲確認過,顧氏就好好地待在京城,母後也向他保證後會暗中關注承恩侯府,不會讓顧氏有和旁人定親的機會。
再說了,顧氏的身形並不特彆,背影和她像的女子有很多,他總不至於看到個有點眼熟的去確認一回。
“走吧。”
等將這邊的事情處理好,回去後就將人娶進東宮。
*
蕭惟凜這一回出門隻帶了聽風和楊墾,此刻出門,是為了赴宴。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五天過去,興寧府這邊的情況他已基本上摸清,就算心裡已有打算,畢竟是關乎民生的大事,他還不至於不能頭腦一熱直接定下,至少得聽聽本地直接負責此事的官員的看法。
他今日要見的是雲城的知縣焦充。
焦充此人有點意思,說得好聽是識時務,說的不好聽是牆頭草,但這是個妙人,不會徹底倒向哪一方,這人在連年考核中表現既不突出,也不會扯後腿。
前世江南省鬨饑荒,興寧府災情最嚴重,出人意料的是一向表現得中規中矩的焦充,他治下的雲城縣在六縣裡支撐的時間最長。
見麵的地方就選在本地最大的酒樓,一樓的大堂裡有說書,楊墾提前定了二樓的雅間,打開窗戶能能聽書,關上窗戶能談事。
會麵的時間定在酉初,蕭惟凜一行準時抵達雅間,見雅間內空無一人,楊墾尷尬看向蕭惟凜:“可能是耽擱了。”
蕭惟凜:“……”
從來隻有彆人等他的份,還從來沒人敢讓他等。
蕭惟凜放鬆下壓的唇角:“沒事。”
他沒有向焦充表明身份,充其量就是不知者無罪。
剛坐下,雅間門口響起叩門聲,聽風去開門。
蕭惟凜看過去,門口出現個其貌不揚的胖子,他一隻手拿著個棉布手絹,一刻不停地擦著額頭上的汗,也在朝裡麵看。
四目相對,焦充眯著的小眼睛頓時瞪圓了:“是你?”
蕭惟凜心中也咯噔一下,怎麼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