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住馬車的是兩個賊人。
他們身上都是尋常百姓的打扮,這會兒像是被追到窮途末路,為首那人跳上馬車,就想伸手來掀車簾。
張叔大驚,怒喝道:“你做什麼!”
說話間忙用身體去擋。
那人卻凶狠得很,抬腳將他踹到地上,掀簾見裡頭坐著位衣飾貴重的小美人,還有兩個打扮光鮮的丫鬟隨行,當即向同夥喊道:“是個有身份的,能給咱們打掩護,快進來。”
口中如是交代,手上也沒閒著,兩隻手臂鐵鉗般扣住綠溪和青靄,想把她們拽出馬車。
綠溪和青靄哪生怕賊人傷及雲嬈,死命護在身前不肯讓開。
那同夥也已倉皇趕到跟前,掏出匕首向張叔厲聲道:“老實送我們出城,不許張揚,不然我宰了她們!”
話音未落,忽覺身側人影一晃,似有什麼東西襲向耳側。
他下意識抬臂格擋,腰間卻被來人重重踢中,當即“砰”的一聲撞在車轅上。下一瞬,燕熙的身影已撲到馬車跟前,撈住車內那賊人的後項肥肉,用力將他拖了出去。
被踢中的那賊人反應過來,趁機襲向他後背,燕熙急著救人沒法兒回護,雖及時躲閃回攻,肩膀卻還是被匕首割破,頓時有鮮血沁出衣衫。
他一聲未吭,閃身擋在馬車前麵。
那倆賊人原是想劫持雲嬈的馬車以便逃過圍補,眼瞧著燕熙半路殺出來,且身手迅捷出手如電,情知纏鬥下去有害無益,隻好往前逃命。
燕熙卻哪肯輕易放過?
惡賊分明是急於脫逃的亡命之徒,方才挾持雲嬈未成,若任由他們逃竄出去,指不定又會傷到誰家的婦孺。
他顧不上傷口,徑直追過去,等賊人離雲嬈遠了些,三兩步搶到前麵攔住去路。
那兩人急紅了眼,揮著匕首就要拚命。
三人頓時糾鬥在一處。
燕熙幼時常在軍營裡廝混,雖說赤手空拳,卻也不懼那兩把利刃,且攻且防,竭力拖住他們的腳步。
果然,沒過片刻就有兵士疾追過來。
兩側圍堵,賊人被很快拿下。
燕熙這才鬆了口氣,拿了繳獲的匕首防身,又折身回到雲嬈馬車跟前。
他原就在救雲嬈時受了傷,赤手空拳與那兩人搏鬥時又被劃傷了幾處,身上斑斑駁駁的頗多血跡。
雲嬈瞧在眼裡,驚得聲音都有點發顫,“傷得如何?得快些包紮才是!”
“皮肉傷,無妨。我身上有藥,待會灑些就行。”燕熙笑了笑,“你這是要去哪裡?”
“我原想去富春堂的,沒成想竟遇到歹人,真是要多謝你出手相助了!”雲嬈瞧著他身上殷紅的血,仍覺觸目驚心。又不好去碰人家的衣裳,隻回頭催促青靄和綠溪扯些布條來用。
燕熙則摸出個藥瓶,往夠得到的傷處灑了些,不便敷藥的地方則是張叔幫忙。
因燕熙常與江家往來,張叔認得他,怕燕熙傷口處太痛,幫忙包紮時還不望攀談著轉移他注意,“這回真是多虧了燕公子!聽聞公子選在了翰林院,今兒怎麼有空出來?可巧又在這裡遇見。”
燕熙聞言,下意識垂眸。
……
燕熙今日露麵救人,其實不是湊巧。
春闈過後,燕熙憑著滿身才學榮登進士,家裡其實想讓他回川蜀做個清閒富貴的官兒。隻是燕熙割舍不下雲嬈,且如今流民作亂朝中局勢日益緊張,他有意尋個機會去戰場曆練身手,便先在翰林院盤桓,等待合適的機會。
今日原是要去書坊,途中認出張叔後不免暗裡留意——
近來京城裡的氣象雖繁盛如舊,但流民鬨得越來越厲害,聽說前陣子還有賊人闖進京城鬨事,讓不少人都受了驚。今日街上瞧著雖熱鬨,憑著燕熙在節度使帳下養出的警覺,其實嗅出了稍許異樣。
而張叔是江家長房用的車夫,不管裡頭坐的是徐氏還是蘇氏,碰見歹人時必定無力應對。
燕熙原就與江伯宣交好,更不願雲嬈的家人出事,碰見了不免暗中跟著權當護送。
誰知真就碰見了麻煩。
此刻被張叔一問,燕熙卻隻含糊道:“本想去那邊書坊,湊巧路過這裡。恐怕街麵上還藏著賊人,我送姑……少夫人回府吧?”
他說著話,覷向雲嬈。
雲嬈對方才的遭遇有些後怕,又擔心侯府人多眼雜平白連累了燕熙,正猶豫間,忽聽不遠處又傳來動靜。
燕熙下意識護在她身前,雲嬈循著聲音望過去,就見那邊又有四人飛簷走壁地疾奔過來,也像是被人追逐著倉皇逃竄。
而在他們身後,則有利箭破空。
有兩人被射中背心後重重撲在地上,最前麵那人掃見雲嬈和綠溪等人,就想撲過來挾為人質。
燕熙當即擋在前麵。
金戈交鳴,驚得馬嘶聲響徹小巷。
雙方交手的電光火石之間,兩支利箭從側麵破空而至,挾風帶雷般刺進那兩人胸膛,在清晰的骨骼碎裂聲裡,疾勁的力道帶著兩具身軀砸向後麵高牆。
有血濺出來,嚇得雲嬈緊緊閉上了眼睛。
頭頂卻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沒傷到你吧?”
裴硯率先從簷頭一躍而下,手裡端著把勁弩,示意隨行趙鐵帶人衝上去緝拿賊寇,自己則在雲嬈麵前駐足。
他前兒夜裡被寧王叫走後就一直沒露麵,這會兒仍穿著走時隨手撈的玄色外裳,眼底帶了稍許疲色,衣襟和手臂上依稀有深淺不一的血跡。
不過衣裳不曾破損,想必並未受傷。
雲嬈怎麼都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碰見裴硯,視線愣愣的落在他臉上,腦海裡卻還是方才利箭穿胸、鮮血飛濺的景象。
裴硯不由躬身湊近些,“嚇著了?”
“沒、沒有。”雲嬈趕緊搖了搖頭。
那邊趙鐵乾脆利落地拿下賊寇,走過來先朝雲嬈拱手施禮,又向裴硯道:“全都逮著了。逃竄的那倆也被堵在前麵,鬼影兒都沒放跑。”
“好,你帶人去複命。”裴硯吩咐。
趙鐵一愣,瞥見雲嬈受驚後稍有點泛白的臉色,像是心領神會,當即招呼隨行之人押著賊寇,連同剛才燕熙攔住的那倆一起回去交差。
裴硯則將視線投向了燕熙——
若他記得沒錯,方才追過來時遙遙看到此人正與雲嬈熟稔交談。在他特地繞到側麵突襲的間隙裡,燕熙也始終護著雲嬈。
這倆人從前肯定認識。
裴硯心裡猜度著,又向燕熙道:“公子身上有傷,可是方才攔截過賊寇?”
燕熙就算沒見過裴硯,瞧著他剛才湊向雲嬈時的模樣和趙鐵拱手施禮的做派,也大約能猜出來他的身份。便頷首道:“他們想劫持……少夫人。”他在說這稱呼時語調有點藏不住的滯澀,卻很快掩飾過去道:“我怕他們又禍害彆人,就攔了幾下。”
“這是義舉,該當重賞的!”
“燕某領著朝廷俸祿,理該出手效勞。”
“哦?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在下燕熙,如今在翰林院供職。”燕熙報出身份,落落大方地施禮。
裴硯聽見這句話,倒是忍不住有點激賞了——年紀輕輕的就能進翰林院,必是有才學功名在身的。瞧他姿容清雋,想來也曾嬌生慣養,方才那倆賊寇身手都不差,燕熙能攔得住他們,倒真是能文能武的人才!
隻是從未聽雲嬈提過……
他不自覺看向自家少夫人。
雲嬈忙道:“這位燕公子與我兄長是至交,方才那賊寇險些闖進車裡挾持我,幸虧他路過搭救,真是幫了我大忙。”
她既這樣說,裴硯焉有不感謝的?
可惜趙鐵把兵士們都帶走了,沒給他留個幫手,隻好掏出軍中特配的創藥,道謝著就要帶燕熙去處理傷口。
燕熙隻說無妨,辭謝後便要離去。
裴硯欣賞他的身手勇氣,又怕這清秀公子耽擱了傷處,隨手將那創藥遞給張叔,讓他跟過去照料,彆耽擱了人家的傷情。
而後便覷向雲嬈——
“還傻站著?上車,咱們回府。”
……
回去的路上,馬車裡格外安靜。
有裴硯親自執韁驅車,綠溪和青靄哪有膽子坐在車裡?都默契地退到車廂旁邊,拿兩隻腳兒往回走。
雲嬈雖說跟裴硯日漸熟稔,卻還沒熟到能不顧禮數的地步。且方才裴硯率兵士們圍剿賊寇,勁弩所向頗有點龍驤虎步的架勢,雖不像沙場上所向披靡震懾敵軍,卻也不掩虎將威儀。
她沒好意思安穩坐在最裡麵,便靠著軟枕坐在靠近車廂門的地方,又卷起一角車簾,免得裴硯在路上有話吩咐。
大暑將近,沿街的楊柳都卷著熱風。
雲嬈捏著白玉扇子取涼,情知裴硯今日辦的差事不宜多打聽,尋不到合適的話題,又怕裴硯心裡在琢磨事情,便隻將目光掃過沿街的店鋪。
茶肆裡照舊熱鬨,酒樓裡有冷麵的香味兒隱隱傳來,綢緞莊裡來了新的料子,而糕點鋪子裡……
迎麵有位衣衫鮮麗的婦人走過來,懷裡抱著個粉團子般的小姑娘,旁邊的仆婦手裡則端著碗冰酥山,正拿小勺喂給孩子吃。
這時節裡,冰涼解暑的吃食最是難得。
這家的冰酥山做得很精致,單看賣相都能想象拿小銀勺送進嘴裡的香甜滋味,更何況旁邊蜜冰沙等彆的消暑小食。
雲嬈有點犯饞,一時間沒收回視線。
那小女孩兒仿佛察覺,抬眼瞧見雲嬈直勾勾的目光,不由笑嘻嘻道:“娘親,姐姐也想吃!”稚嫩的聲音乍然響起,非但那婦人被孩子逗笑,就連裴硯都回頭瞥向雲嬈。
雲嬈鬨了個大紅臉,忙胡扯道:“我、我是瞧她玉雪可愛的,才多看兩眼,並不是犯饞!”
“嗯。不過天兒是太熱了。”裴硯仿佛沒聽見她的狡辯,壓住唇角的笑,等馬車行至那糕點鋪子門前便就近停穩,朝雲嬈抬抬下巴,“去吧。”
雲嬈既已被他看穿,加上確實有些犯饞,便也不再裝了,提著裙角下了馬車親自到店裡去挑。
少頃,主仆三個走出來,綠溪和青靄各提一個小食盒,裡頭分彆是四碗荔枝味兒的冰酥山和四碗放了綠豆的蜜冰沙,上頭還點綴著新鮮花瓣,散出淡淡的清香。
雲嬈登車坐穩之後掀開食盒蓋子,很是闊氣地讓裴硯先挑,“將軍想吃哪個?”
裴硯沒客氣,取了碗冰沙來吃。
雲嬈和綠溪她們則先取了荔枝味兒冰酥山,剩下的照舊放在裝了冰的食盒裡,免得化太快了。
這樣一打岔,氣氛倒是活絡了許多。
裴硯拿手指捏著韁繩,照舊驅車前行,幾大口將蜜冰沙吃下去,通身爽快之餘又想起個細節,問道:“怎麼沒坐侯府的車?”
雲嬈不願裴硯為內宅瑣事煩心,便道:“昨兒母親讓人來報信,說嫂嫂生了,母子平安。我趁便坐了娘家的車,今日才讓張叔往回送的。”
這話聽著有理,裴硯卻怎會不知侯府的做派?
雲嬈不像三嬸那樣肆無忌憚,出門前必定是稟報過範氏的。她是侯府的少夫人,哪怕為了維護侯府的顏麵,出入也不該簡薄潦草,本該由當家少夫人派侯府掛著裴家徽記的華蓋香車送過去。
如今這情形,必定是……
“她們為難你了?”裴硯立馬猜到緣故。
這人向來眼光毒辣,雲嬈見瞞不過去,隻好將事情原委簡略說了,又道:“也是我嫌麻煩才沒讓綠溪去找大嫂,下回記著讓府裡派車就是了。將軍忙裡忙外的不必管這些,食盒裡還有冰酥山呢,也很好吃的,將軍要嘗嘗嗎?”
這話題轉移得有點生硬,裴硯瞥向她握在食盒漆紅提梁的手,紗袖半遮之下隻覺白嫩而纖秀。
他沒再追問,伸手接過小碗,趁著冰還沒化給吃了。
……
回到靖遠侯府,正是地磚都被曬得發燙的午後,連府門口的兩株老樹都被曬得有點打蔫兒。
仆從拿了遮陽的傘來迎接,裴硯叮囑人帶些東西將馬車送回江家,夫妻倆頂著暑熱回到枕巒春館,頭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
這回賊寇鬨得厲害,非但裴硯晝夜忙碌,就連嬌養在閨中的雲嬈身上都沾了血,著實讓常媽媽和金墨吃了一驚。
屋裡擺著冰盆,風輪漾開絲絲涼氣。
裴硯在外粗糙日子過慣了,大熱天的也不必準備熱水,到盥洗房提起水桶兜頭澆下,滴滴答答的水珠滾落時,隻覺渾身都暢快了許多。
而後擦洗乾淨,換了身家常衣裳出來。
屋後常媽媽已讓人備了溫水,待裴硯盥洗畢便讓人從小角門抬進去給雲嬈擦洗用,又在博山爐裡點上安神靜心的香,以安撫今日受驚。
雲嬈發髻未鬆,褪去染血的外裳後隨意披了件薄衫往裡走。
時氣炎熱,閨中的衣裳也多清涼。
她這件衫子輕薄如蟬翼,罩在繡著梔子的海棠紅無袖裡衣上麵,直如薄霧籠著雲霞,行走間翩然生姿。沒了外裳遮著,細軟的腰肢在薄紗下輪廓隱約,那兩隻白玉般的手臂也若隱若現,更顯得胸前雪白,比方才吃過的冰酥山還要柔膩。
裴硯擦著打濕的頭發往外走,迎麵撞上這半遮半掩的風光,險些沒能挪開眼,隻佯裝躬身擦拭發尾水珠。
等雲嬈擦肩過去,他才往回瞟了眼。
腳步翩躚,背影嫋娜,無端讓腦海裡蹦出二八佳人體似酥的誇讚來。
這麼一愣神的功夫,外頭又傳來說話聲,是綠溪和青靄嚷著天氣炎熱,跟金墨商量著要去廚房煮荷葉湯。夾雜其中的,是常媽媽在廊下叮囑小丫鬟,教她如何洗衣裳方能將血漬除得乾淨。
裴硯沒再多留,抬步去了他住的那間。
心思卻已被常媽媽的叮囑勾起來了——今日小巷裡的情形曆曆在目,若沒有燕熙在,或是他晚了半步,雲嬈怕是凶多吉少。
哪怕未必傷及性命,單是被賊寇挾持為質,對她這樣嬌滴滴小姑娘來說都夠麻煩可怖的。
時局漸而不穩,外麵的流民之亂愈演愈烈,京城裡往後必定更不安生。是該給她配個得力的護衛,好出入隨行護她周全了。
主意拿定,又不免想起燕熙。
那人年歲比他還小,能進士登第選進翰林院,還有那樣出色的身手,著實是個人才。更何況如今官場裡多的是自保避事的人,他能赤手空拳地拖住毫不相乾的賊寇,這份心胸膽識也算難得。
若萍水相逢,裴硯必定敬他兩分。
隻是這回……
想起燕熙將雲嬈護在身後的畫麵,哪怕明知燕江兩家是舊交、雲嬈與他是相識甚久的熟人,裴硯心裡依舊隱隱有點不是滋味兒。
他翹著腿閒躺在榻上想來想去,終於找到了症結所在——
那燕熙實在生得太好了!
非但姿容頎秀,又有進士登第滿腹文墨的清雅氣度,顯得他像個隻知舞刀弄槍領兵打仗的武夫。
這樣想著,裴硯不由瞥向梢間裡擺滿兵略的書架。
而後又隔窗眺向雲嬈的小書房。
雖說他習武之餘也讀書修文,但在軍營待了十幾年後難免稍有粗莽之氣。小姑娘的愛好那樣秀致精細,雕出來的版畫比尋常畫師親筆描就的都漂亮,要不他也給書房添些沉靜的書卷文墨氣?
這念頭足足在腦海盤桓了半天,直到瞥見擺在床頭那柄舔血無數的重劍,裴硯才啞然失笑。
裴硯啊裴硯,你管人家小姑娘的喜好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