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1 / 1)

和離前夜 歸去閒人 6872 字 4個月前

已是入夜,新月未升,星河粲然。

臨水的廳裡燈燭照得通明,仲夏的夜風拂過荷葉清圓的水麵,穿過半敞的雕花窗扇將涼爽送到跟前,倒是十分宜人。

太夫人端坐在上首,噙著笑意。

昨日她還親自去招呼來赴宴的高門貴眷,今日則是十分清閒,坐在抱廈裡等著女眷們去拜見她就成。

聽了整日的逢迎誇讚,加上孫女兒嫁進王府闔家同喜,她今兒過得確實很高興,以至於此刻瞧著周氏都覺得順眼了稍許。

——要知道,當初裴元紹不顧長輩反對耿著脖子娶了周氏的時候,她光是瞧一眼這個兒媳都能氣得厥過去。

隻是如今侯爺鬆了口風安排晚宴,她雖不明原委,少不得要依命行事,不去計較往昔。

她尚且如此,範氏妯娌哪敢違拗?

含笑奉承太夫人之餘,難免裝出一副妯娌和睦的架勢,關懷周氏進京途中是否順利、兩位小侄子可還順遂等話。

周氏小字嘉儀,早年裴元紹遭侯爺厭棄、她絲毫不得長輩歡心的時候,不是沒領教過兩位嫂嫂的冷嘲熱諷,多難聽的話都有。今日夫妻倆原打算道賀完就走,忽然被老侯爺安排了這頓小宴,便也過來露個麵,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聽著這些假惺惺的關懷,周氏可沒耐心虛與委蛇,應答之間難免有敷衍之態,就差讓崔氏她們彆裝腔作勢了。

崔氏見狀,就有些不高興。

畢竟在她看來,周氏當初嫁給裴元紹既無父母之命,也無媒妁之言,還把府裡鬨得雞飛狗跳,實在是登不得台麵。

而今她這做長嫂的不計前嫌主動示好,當著眾位晚輩的麵兒,周氏卻如此敷衍,未免不知禮數。

心裡頭存了氣,提起今兒裴玉琳的婚事,範氏便自笑道:“話說回來,你們難得回京一趟,也該給家裡遞個信兒的。且不說侯爺和母親惦記,若我早些知道,也能安排人去迎接,倒還能趕上這兩日的熱鬨。”

這話倒像是怪罪了。

周氏聞言一笑,“我也不知道府裡昨兒嫁閨女啊。還是進京後聽人提起,才趕著過來道個賀。說起來,大嫂連個喜帖都沒送,是嫌路遠麼?”

這話問得太直白,崔氏一時間無言以對。

旁邊範氏見狀,隻覺這位三弟妹說話橫衝直撞的,著實沒個分寸,果真窮鄉僻壤待久了,待人接物沒半點長進。

她一麵竊喜於崔氏吃癟,一麵暗嘲道:“幾年沒見,三弟妹倒是分毫沒變。”

“那我倒不知二嫂是誇我容顏不改呢,還是笑話我沒長進。”周氏瞥向範氏時連笑意都懶得給,隻是道:“二嫂倒是富態了不少,想來幾位兒媳承歡膝下,日子滋潤得很。聽說老二媳婦是二嫂尋摸的——”

她說話間瞥了眼安靜的雲嬈,難得的開口誇讚,“老二受了那麼多苦,能娶到這麼個美貌稱心的媳婦,也算二嫂做了件好事。”

這話旁人未必留意,範氏聽著卻刺耳得很。

——這是諷刺她苛待裴硯呢!

頓時忍不下去,就拐著彎子回敬起來。

周氏當初既與夫君遠走他鄉,原也沒打算融入侯府的後宅,如今自有家業,更無需受妯娌的閒氣,當然是半點都不慣著。

見範氏試圖拿二嫂的身份壓她,還故意往範氏心坎兒上戳,“老二這樣成器,也不知是隨了誰。潘姨娘在田莊熬了這些年,總算能放心些了。二嫂在府裡有媳婦們伺候,回頭再抱個孫子,當真是享清福的人。”

這話說出來,非但雲嬈,就連一貫置身事外的秦氏都有些詫異地抬眉。

範氏的臉色愈發難看,不由看向太夫人。

太夫人聽不得“潘姨娘”三個字,也自麵色微沉,“好好的,提她做什麼。”

“怎麼不能提?”周氏諷笑,徑直迎上太夫人不悅的視線,“她誕下老二為府裡添丁,又沒做錯過什麼,怎麼就不能提了?”

那架勢,倒像是在為潘姨娘抱不平。

雲嬈進府這麼久,頭一回聽到有人為裴硯的生母說話,不由得豎起耳朵。

那邊太夫人卻已斥道:“怎麼跟婆母說話……”

話音未落,屏風後便轉出來一位仆婦,笑吟吟地行禮道:“侯爺說府裡難得聚齊,今兒的酒是窖裡珍藏的,請三夫人多嘗嘗。”說著話,親自給周氏斟了杯酒。

太夫人見狀,硬生生將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崔氏和範氏亦麵麵相覷。

老侯爺在府裡的地位最是尊崇,原不必記掛這些小事,特地遣人過來,無非是提醒罷了。且今日小宴是老侯爺主動留下裴元紹夫婦安排的,如今鬨成這樣,老侯爺卻讓人給周氏勸酒,這態度未免有些微妙。

桌上一時安靜,還是周氏打破了尷尬。

“陳年舊事,不與你們相乾,你們自管樂吧。”她將杯中酒一飲而儘,覷向下首的晚輩時,神情語氣皆是坦然,“京城的酒菜自是出色,不過天下之大,四海之內風味各異。回頭若你們有緣去西川,也可嘗嘗那裡的佳肴,彆有滋味的。”

說話間,視線有意無意的在雲嬈身上稍稍駐留。

雲嬈不自覺勾唇一笑。

侯府裡長輩們的過往她確實知之甚少,也不曾見過潘姨娘的麵,但範氏是何做派、裴硯是何品性,她都是看在眼裡的。

尤其範氏以正室婆母的身份去構陷綠溪這個小丫鬟,著實讓雲嬈開了眼界。

倒是這位三嬸說話耿直爽快,不像另兩位藏著掖著,那雙眼睛顧盼生輝,藏著甚少能在侯府看見的坦蕩。

雲嬈還挺喜歡的。

……

宴席的後半段乏善可陳。

崔氏和範氏慣於一邊拐彎抹角的罵人,一邊假裝和氣維持體麵,在單刀直入的周氏手裡討不到半點便宜,便都不愛說話起來。

倒是裴雪瓊對西川存有好奇之心,也不管母親心有不豫,屢屢詢問些風物人情等事。

雲嬈原不敢摻和長輩們的糾葛,不過有裴硯給的些許底氣,加上久聞川蜀之地雕版的大名,便也和明氏一道淺淺討教了幾句。

剩下秦氏不愛摻和紛爭,一貫的寡言少語。薛氏、孫氏和裴錦瑤礙著長輩的麵子不太跟三嬸搭話,隻逗著太夫人她們說笑兒。

待氣氛緩和,眾人隨意用些飯菜便散了宴席。

裴元紹這回進京是奉西川節度使之命,原就沒打算留宿侯府,雖有老侯爺稍稍挽留,卻還是辭彆長輩攜著妻子出府走了。

雲嬈則照舊回枕巒春館去歇息。

隔日晚間裴硯回來,身上風塵仆仆的也不知是做什麼去了。

雲嬈不好多問朝廷的公事,便幫他脫去沾了塵土和隱隱血跡的外裳,又去尋換洗的衣裳和今晚要穿的寢衣。

裴硯站在桌邊啜茶,隨口問道:“前兒晚上怎麼樣?”

“我瞧三嬸長得可真是好看!”雲嬈對周嘉儀的美貌印象深刻,沒提那些妯娌口角的煩心瑣事,隻是道:“她說話直率,瞧著是個有趣的人。”

“這倒巧了,他們也誇你。”

雲嬈發髻鬆挽,才取了衣裳抱在懷裡往他跟前走,聞言詫然抬頭道:“他們誇我?你們已見過麵了?”

“晌午一道喝了頓酒。三叔說你長得好,性子也好,三嬸很喜歡你。”裴硯挑了寢衣往盥洗房走,不望回頭笑睨她一眼,“他們挺有眼光。”

說罷,掀簾進裡頭去沐浴。

雲嬈望著他背影,竟自失笑。

剛嫁給裴硯的時候,她瞧著這男人在長輩跟前的剛硬冷淡,想著他征戰沙場血海橫行的冷厲手腕,難免存有稍許敬畏之心。如今相處久了,才發現他並不總是剛毅冷硬,夫妻私下裡說話時,偶爾還會玩笑兩句。

她將臟衣裳交給青靄去洗,又將明兒裴硯要穿的衣裳提前放在他臥榻旁的箱櫃上,幫著打理床鋪時心裡又有點遲疑。

那晚三嬸駁斥太夫人的姿態令她印象極深。

雲嬈其實很好奇潘姨娘的事。

但那終歸是侯府的隱秘,裴硯也從未提過要帶她去見見親生母親,既是夫妻分房安寢前路未卜,貿然詢問未必妥當。

雲嬈回至屋中,聽著裡頭男人盥洗時的輕微水聲,遲疑片刻後終是打消心思,出屋去小廚房看先前吩咐的夜宵。

……

花木相隔的知樂院,裴錦瑤此刻卻是輾轉反側。

婚宴那日江雲影說漏嘴,將先前的暗中猜測串成線,挖出燕熙這麼個大把柄,著實讓裴錦瑤喜出望外。

不過這消息怎麼用卻是要斟酌的。

待字閨中的侯府千金,著實不宜在議親的緊要關頭卷入跟兄嫂的爭執,少不得要找個合適的人去戳穿雲嬈。

而這個人……

裴錦瑤最先想到的就是嫡母範氏。

一則範氏對雲嬈不滿,這是裴錦瑤真切看在眼裡的,這事兒捅出去,範氏必定會拿來做些文章,好拿捏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兒媳。

再則薛氏等人未必能予她好處,範氏卻實打實捏著她的婚嫁之事,若能以此討得嫡母歡心,談婚論嫁多少能順遂一些。

裴錦瑤盤算著這些,蠢蠢欲動之下難免有些睡不著。

待琢磨定了,連前因後果和言辭都斟酌好,翌日晌午,趁著範氏午歇醒來後屋裡空著沒人、孫氏還沒趕來伺候的間隙,裴錦瑤便將那日跟江雲影的事情稟了上去。

她自然不會說暗中窺探惠蔭堂的事,隻將事情都推在江雲影身上,再將先前白雲嶺的見聞細細說明。

範氏原本靠在軟枕上,聽著這些話,不自覺就坐直了身子。

燕熙跟江家過從甚密的事情,她先前確實打聽到了,隻是後來瑣事纏身沒顧上罷了。

如今裴錦瑤重新提起,她心中竟無端升起喜意,問道:“那江家二姑娘果真是這麼說的?”

裴錦瑤自是頷首,“這還能有假?她當時在府裡玩得高興,嘴上沒了把門的才泄露了這消息。”

“白雲嶺那回女兒看得真真切切,當時那座書樓裡就隻二嫂在,燕公子那樣徘徊猶豫,還能是為什麼?女兒怕二嫂不知避嫌,給咱們侯府招來非議,才讓人去查問身份的。隻是無憑無據,我一個姑娘家也不好空口說二嫂的不是,才拖到如今罷了。”

她說著話垂下頭,很是無奈的模樣。

範氏未料睡個午覺起來還能得到這樣的消息,當即撫著她後背道:“這是你有涵養。我從前倒不知她還藏了這麼些事,倒是不得不防。事兒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吧,我自有道理。”

說著,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目露讚許。

裴錦瑤鬆了口氣,便起身告退出去。

範氏望著她輕快的步伐,眼底的蔑笑一閃而過。

周媽媽掀簾進來,正好瞧見這笑,心裡大約有了數,一麵伺候範氏起身,一麵道:“三姑娘是怎麼了,瞧著還挺高興。”

“她也算肯花心思的,可惜托生錯了肚子。不過這回也算是瞌睡了有人給遞枕頭,她倒給我送了個不錯的消息。”

“看來是戳中夫人心坎兒了?”

範氏笑著,將裴錦瑤方才的話簡要說給她聽。

周媽媽是她的心腹,聽完後立馬明白過來,“這是討好夫人,想為自己掙個好前程呢。隻不知消息是真是假,彆最後沒傷到那位,反而給夫人惹一身騷。”

“說的是呢。”範氏不自覺歎了口氣。

這些年她壓著裴硯,恨不得將這礙眼的庶子徹底趕出侯府,如今這情形,倒巴不得枕巒春館那小兩口鬨起來,彼此生出嫌隙。

換在從前,範氏定會親自去湊熱鬨。

可自打上回因綠溪的事吃癟,範氏雖說還勉強能維持二夫人的體麵,實則在老侯爺和太夫人跟前丟了不少臉,就連裴元曙都存了怨怒。

如今若貿然行事,萬一出了岔子,怕真是要偷雞不成蝕把米。

可這樣難得的把柄,範氏豈能坐視不理?

她坐在榻上,任由周媽媽按揉雙鬢,半晌才道:“老大媳婦近來還是跟鬥眼雞似的愛擠兌她,那股氣還沒消呢吧。”

“可不麼。大少夫人一向瞧不上她的身份,偏巧上次宮宴丟了份,可不得設法找回場子。”

“那倒正好兒。把這消息送給她,做事謹慎些,彆叫人瞧出端倪來。”範氏吩咐。

衝喜進來的小官之女沒有根基,之所以能在宮裡露臉、在侯府硬氣,都是因為有裴硯撐腰。可若裴硯得知護在身後的妻子心有所屬,還跟舊人藕斷絲連,憑他的冷傲脾氣,哪會容忍?更不會如從前般強硬撐腰了。

薛氏那樣聰明的人,定會樂見其成。

惠蔭堂隻管坐山觀虎鬥就是。

範氏這樣想著,臉上的褶子都舒展了些。

周媽媽心領神會,當即應了。

……

惠蔭堂的人遮遮掩掩的傳著消息,枕巒春館裡,雲嬈卻是半點心思都不想浪費在婆母身上。

婚宴的熱鬨迅速散去,日子仍回歸平常。

雲嬈照舊晨昏定省,在孫氏貼心做派的反襯下當著不太懂事爺不得婆母歡心的兒媳。平素除了跟明氏、秦氏和裴雪瓊等人玩笑閒坐之外,剩下的功夫一半用來看年中時鋪子送來的賬本,一半拿來雕刻版畫。

這日午後雕得脖子泛酸,正在窗邊歇著喝茶呢,就見常媽媽急匆匆走了進來,喜形於色。

雲嬈眸色微緊,忙道:“來信兒了嗎?”

“剛遞過來的口信兒,少夫人剛剛生啦,是個大胖小子!足月產出來的,哭聲都格外響亮。”常媽媽笑吟吟說著,引得綠溪和青靄她們也都喜滋滋的湊過來聽好消息。

雲嬈這些天總記掛著蘇春柔待產的事,好容易盼來這消息,忙道:“嫂嫂呢,她還好嗎?”

“母子倆都好著呢!”

“阿彌陀佛!”屋裡主仆幾個齊齊念佛,雲嬈按捺不住喜悅,當即道:“我得回家去瞧瞧,綠溪跟我去惠蔭堂。青靄把先前備好的東西取出來,待會跟我一道回家。”

說話間,提起裙角飛快出了院子。

到那邊稟明情由,範氏倒是堆了點笑意出來,“那可真是喜事兒,是該賀喜的。”

她自打上回隨手構陷綠溪不成,反被裴硯刺得在眾人跟前顏麵掃地,行事便收斂了許多。且那日老侯爺留裴元紹夫婦用飯,她當時雖覺詫異,過後卻也回過味來——老侯爺回心轉意,並非惦念父子之情,而是如今朝廷忙於調兵遣將,有意籠絡能征善戰的孩子罷了。

這般情形,範氏明麵上哪好再去惹裴硯?

就連對雲嬈的態度都和氣了些,聽雲嬈說天色將晚,想在娘家住一晚時也沒拒絕,還讓周媽媽隨了些禮帶過去。

雲嬈得了允準,欣然出府。

因薛氏在順利操持過裴玉琳的婚禮後氣焰更盛,對她又有意針對打壓,雲嬈懶得多去費唇舌,瞧著自家報信的馬車就在府外,趁便坐了。

到得娘家,果真一團喜氣。

她先去看望蘇春柔,見她產後歇了半天氣色有所好轉,放心之餘自是叮囑她務必好生調養身體。

旁邊的陪嫁大丫鬟聽了,便自笑道:“姑娘隻管放心。少夫人懷孕時候調理得好,生的時候也鬆快些,產婆說沒見過這麼順利的。瞧這樣子,再歇一歇怕是都能下地了。”

“話雖這樣說,還是得謹慎些,這時候身子虛弱,可不能落下毛病。”雲嬈聽說過生孩子的艱難,瞧見素來康健的嫂嫂產後虛弱的模樣,哪有不心疼的?

蘇春柔雖仍疲累,卻也笑了笑,“放心,母親都叮囑過的。你快去瞧瞧孩子。”

雲嬈應著,又去看大侄子。

剛出生的孩子有點皺巴,不像她從前見過的繈褓中的嬰兒那樣白嫩嫩的好看。但那樣一個小而柔軟的孩子放在麵前,尤其這孩子還是與她血脈相連的侄兒,自是叫人心生喜愛。

雲嬈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腳丫,笑得眉眼彎彎。

是夜宿在西竹館,翌日前晌仍陪著嫂嫂,直待用過晌午飯才動身回侯府。

難得出府一趟,雲嬈瞧天色尚早,便打算繞道去一趟富春堂。誰知行經一處巷子,原本平緩行駛的馬車像是忽然被什麼攔住,趕車的張叔“籲”的一聲勒住韁繩,令車身驟然停住。

雲嬈心裡咯噔一聲,直覺事情不太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