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墨(1)(1 / 1)

溫玉儀感激般一揚黛眉,柔聲道著謝意:“確是舒適了許多,此番還多虧了樓大人。”

語畢時,她端身仰望屋簷,昔日的所念所想徘徊於心,那不該有的情絲已斷了儘,如此言語似不合時宜。

她輕緩而道,不作回望,試圖疏遠他:“大人快些走吧,這可是皇宮,不比在宮外頭,況且楚……”

“非要如此嗎?”

正說了一半,話語便被決然打斷,她下意識側目而視,餘光瞥見一縷黯然。

那是自從與他結識來,未曾見過的哀痛之色,溫玉儀僵住了身,心念若弦絲斷裂了開。

此生最不願傷的便是麵前人,她卻偏偏情非得已,傷他最深。

見她不語,他低聲再言,輕得似要落入塵埃裡:“非要……裝作互相不識,連成為知己都不可以嗎?”

“僅僅是故交,再無旁的……”

嗓音若汩汩溪水般清澈,她聽著男子斂眉輕語,字字道得沉悶。

樓栩抬眸,清晰可辨地問著:“如此……也不可以嗎?”

她大抵是不想望著這道挺秀之影如此神傷,又或是賭了些氣,想那楚扶晏能與公主談論那般多的話……

大人能與公主糾葛未明,她撇清乾係,又能換來什麼。

將樓栩儘力推得遠,本是為了避他人閒言碎語,從而丟了攝政王的顏麵,她凝想半刻,可若是各退一步,成為故友,也未嘗不可。

幾片桃葉斜落入簷下,翻飛至其靴履邊落定。

溫玉儀前思後想,最終似妥協地開了口:“我原本是怕他怒惱,可現下想來,他能和公主互訴衷腸,我與樓大人結成至交,應該也沒有大礙。”

“真的嗎?”樓栩柔和而問,眼底掠過微光,“當真可成為摯友?”

已答了一遍,便不再答話,她忽而留意起樓大人已隨著駐足了許久,不禁困惑:“樓大人在此消磨多時,不怕耽擱正事?”

“近日清閒,尚未接到皇命。”

他輕巧回言,這姝色未躲避,著實讓他暢快不已。

眼前橫有一麵宮牆,紅牆碧瓦,頗為莊肅,紅日照耀,於牆上投落下搖曳花影。

樓栩見此閒然伸手,懸於空中擺起手勢,那手影映上壁牆,立馬現出些形狀來:“娘娘看,這宮牆上的壁影,像不像兔子?”

她追隨一望,覺這影子實在有趣,眉眼彎若新月。

“像,像極了。”

故作沉思般輕擰著眉心,樓栩靈光一閃,又笑著換了一舉動:“那娘娘覺著,這影子像什麼?”

她瞧著落於宮牆的手影似鳥雀撲翅而飛,不由輕答出聲:“鳥兒,是自由翱翔的鳥兒。”

他便是笑笑不言,轉而再換著手勢,使那壁上光影更是栩栩如生。

“反正等著也無趣,樓大人是從何處學的,可否教教我?”

對這形態各異的手影逐漸起了興致,較數石子的確有樂趣不少,溫玉儀抬指學起他於空中擺出的手樣,神色認真了起來。

“下官兒時從娘親那裡學的,”不由自主地放慢舉止,他眼眸含笑,語聲清越如泉,“能令娘娘喜悅,下官自當樂意而為。”

這些手影是給稚童添趣的,上手本就容易,她忘卻了額上汗漬,頓時興起,望了三兩下便學會了。

溫玉儀學得有模有樣,歡悅揚眉,極像邀賞的孩童:“大人快看,我學得是否相像?”

“娘娘聰慧,一學就會了。”

他頷首輕笑,卻在看向那一方庭園時,瞥見了那抹肅冷。

知曉她心下的顧慮所在,樓栩正色行揖,轉身從然退去:“楚大人來了,下官先告辭。”

一切都結束得太快。

目光順著他的背影遠去,她陡然一收手,直望行來的人。

與生俱來的凜然威勢令她僵愣在原地。

那背影一身正氣,離得及時,但楚扶晏仍是望了見,若有所思地將她洞察,似笑非笑道。

“不曾想,在此地也能遇到皇城使。”

原以為見著樓栩,這位大人會頗感不悅,可她感受著大人心緒尚佳,猜想是與常芸公主談得歡暢,便婉笑道:“想必大人已將公主安撫好了。”

“方才本王棄下你不顧,你可有介懷?”

對於這一問不置可否,楚扶晏回望跟前嬌色,想她等了太久,心感有愧。

摸不清他思緒何在,若在往日,他定是要氣惱一陣的。

溫玉儀望著眼前之人容色平緩,未有絲毫憤惱之意。

然她轉念作想,之前是因掃了他顏麵才將他惹怒。

這簷下之地較為隱蔽,她方才等候時,僅有一二名宮女路過,未丟他的臉,他不甚在意也不足為怪。

溫玉儀莞爾淺笑,回想那公主驕橫前來的模樣,柔婉回應著:“常芸公主似是誤會了大人,一切皆因妾身而起,妾身自責都來不及,何足介懷。”

“走吧,回府。”

他遙望天色,已近午時,心覺是時候該歸府,便揚袖命她跟上。

正值初夏,芙蕖遍池,楊柳隨風而蕩,馬車出了宮門,平穩從原路行駛而回。

楚扶晏悠閒坐於輿內,眸光卻不時落至旁側姝影上。

她一如尋常端莊而坐,正如她所言,對他的命令好似不違背。

可不明何故,他卻莫名感到了一絲不自在。

簷下那二人的影子幾近交疊,在樓栩的一言一行下,她似極為歡喜愜意,宛若盛開的刹那芳華,明豔得不可方物。

可這抹豔麗是為樓栩而綻,與他不曾有絲毫乾係……

沉默良晌,他終是啟唇問道:“皇城使教了你什麼?本王似乎不曾見過。”

壁角處的嬉鬨被大人望於眼中,他應是見著了,溫玉儀直言不諱,回憶著不足為道的景象,目色再湧笑意。

“樓大人會好多手影,妾身覺得有趣,便讓他教著玩。”

“大人若不覺得妾身討嫌,妾身可改日再教給大人共樂,”她坦然相道,又覺此這輿內無法展露,隻好作罷,“不過那手影要在日光下才可尋上樂趣,馬車內了無興味。”

豈料楚扶晏一聽真來了雅興,清眉微揚,隻手半撐起頭:“本王忽有興致,做給本王瞧瞧。”

“等哪日妾身學得精湛了,再做給大人看。”

聞言,她趕忙應聲而回,順勢掀開帷幔,瞥望路遇的景致。

平素日理萬機的楚大人怎會對這孩童把戲有興趣,他隨性地說,她便也隨然答了。

之後一路沉寂,溫玉儀觀賞了幾番巷景,回首之餘,見楚大人已闔了眼,無端鬆下氣來。

夏風拂過,簾幔肆意飄動,她還是難得能這樣閒淡地望著大人的睡顏。

眼睫輕垂,薄唇微抿,這如玉麵容褪去往常的肅色,卻顯得微許溫和。

他玉指輕勾,單手倚靠於窗旁,似支撐起搖搖欲墜的身軀,仿佛下一瞬便要跌落。

許是平日太過忙碌,這位大人也隻能在閒暇時休憩,她暗自作思,猶豫半晌,輕扯上此人的衣袍,將他的身子謹慎地擺正,好讓他睡得舒適些。

馬車碾上了幾粒石子,驀地顛簸了幾瞬,她不自覺而瞧,見他竟無所覺。

倘若她是彆處派來的刺客,他當下早已沒了命,大人居然這麼放心她……

溫玉儀悄然思索著,馬車一停,才明了已回到王府。

聽聞馬夫稟報,楚扶晏雙眸惺忪而睜,隨之理了理朝服,與她未說一詞,凜然離去了。

待她走入府中,那常年服侍的丫頭焦急萬分地走來,不住地朝她瞥望。

剪雪左右而觀,畢竟主子是初次入宮,關切道:“奴婢擔心了主子一日,主子可算是安然回來了。”

“我有楚大人護著,何必擔憂。”

這回麵聖比她所想還要輕鬆許多,溫玉儀閒適地答道。

大人先前是如何待主子的,剪雪可是看於眼中,心上仍有不安:“奴婢聽聞楚大人喜怒無常,性情多變的,隻怕主子受了欺負卻不敢吭聲。”

欠楚大人一夕雲雨,還讓他照顧了一夜,加之在馬車上應了今晚定當伺候,她今晚是無論怎般也要從命的。

溫玉儀似下了決意,竭儘全力為自己將來的安穩之日搏上一把:“今夜你不必服侍,我去大人的寢房歇宿。”

聞語,剪雪百思不得其解。

丫頭想再問上幾句,卻見主子已跟隨楚大人的背影漸行漸遠,最終進了那寢殿裡。

“怎麼入了一趟皇宮,主子便開了竅,與楚大人親近了起來……”疑慮縈繞心頭經久未散,剪雪不禁喃喃自語。

以往之時,這時辰應是他理政閱奏折之的時辰,若是冒然闖入許會遭到責罰,被賜上一道罪,她凝神思索。

可她如若在此時一道進殿,被留下的機會便大上許多。

楚扶晏回於殿中,望殿門處立著一抹清麗婉色,嬌影遲遲未動,一指案旁凳椅,示意她過來坐下。

大人果然將她留了住,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今日這一趟入宮恍若拉近了不少距離,從今往後,她可立下一足,有地可安身,溫玉儀順從地坐至一旁,順手為他磨起了墨。

見此光景,他沒有阻擋,一如既往地翻起書來。

殿內靜默,落針可聞。

流雲遮掩著烈日緩緩浮動,不知過了幾時,一聲蟬鳴打破了寧靜。

墨筆輕落,楚扶晏垂目俯望書冊,伸手夠向硯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