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9)
雨停了,月亮露出半側的身姿,像是費力從夜空的屏障中中擠出來。
青石路麵光滑積水,馬蹄奔馳。
車夫也著急回去,喊著“駕駕駕”,回蕩在空曠的街道。
薑薑跟金桔坐在封閉的馬車中。
金桔有些困了,雙手放在腿上,坐著打瞌睡,薑薑這垂眸一動不動。
從黃明月病中隻言片語,薑薑大概猜到她經曆了什麼。
她一直猶豫要不要幫忙。
不是幫忙照顧陳如蘭,這是她願意的。薑薑無親無故,也希望有個人在身邊。
而是幫她報仇。
對一個女子來說,黃明月的經曆過於悲慘。
若作惡的隻有施良,薑薑或許還有點辦法,讓一個人無聲無息故去對她來說不是很難。
然而當時她就注意到,黃明月的用詞是:這裡……沒什麼好人。
她不是說施良不是好人。
而是,沒什麼好人。
根據蘭香宜所言,道觀是幾年前剛到京城,起先隻是給些富貴人家驅邪,名聲漸響。
去年冬至,蘭香宜突然中毒似的,成日裡昏昏沉沉,請了好幾個大夫來都沒用。
後來有個年長的官眷夫人向蘭夫人提議說這是中邪了,驅邪才有用,蘭夫人總想試試也無妨,便讓人找了道觀的人前來。
道觀的人一進來就要做法,通天地,敬鬼神,不許人圍觀。蘭夫人怕女兒有需要起身服侍的地方,商量之下還是留了個侍女。
道觀的人要燃香做法,沒多久,連丫鬟一塊兒暈了過去。
蘭香宜就此受到了淩辱。
剛開始她還沒發現,過幾日後清醒了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那道士趁做法那日,拿了她許多貼身玩意,首飾手鐲肚兜,甚至在床下貼了手帕,染了她處子之血,聲明她若是敢說出去,便宣揚她是與人私通,還私相授受。
蘭香宜羞憤欲絕。
現在想起來,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是那個向蘭夫人建議的夫人說是道觀靈驗,帶蘭香宜去上香,上香後不久她便奇怪病倒了,又是這個夫人建議請道士做法。
道士來後,給她喝下香符水,她又好了。
若這隻是普通的下藥解毒騙財也就罷了。
這道士奪了她貞操,利用她的貼身之物,以及她怕事發的心理,開始長年累月的勒索和要挾。
蘭香宜至此之後,不敢出門,日日做噩夢。
那夫人本來是蘭夫人閨中密友,有回見蘭香宜這樣,也像是愧疚似的說:“我實屬對你不住,你也認命罷。”
說的是“也”。
薑薑推測,這夥道士作案肯定不止一則,他們針對的對象起先應該是城中富商之女,見無人敢報案,漸漸膽子也大起來。
富商也可逃脫,比如舉家搬遷。
反而這些官眷女子不敢輕易動彈,因為她們的貞潔並不隻關乎自己,還關乎夫家、父家,乃至整個家族的聲譽。
蘭夫人密友以前聽說最是溫柔,也是官員之女,不可能是一夥,隻怕也是中了招被要挾。
怕是這夥道士專挑這種膽小、不敢聲張的女子下手。
且後續他們不僅是索要錢財。
那道士還勸蘭香織不要自尋短見,枉送性命,若她日後成親,他們有辦法用雞血幫她度過難關,這之後隻要乖乖聽話就行。
這意思就是,不是財物打得住的,他們還想要官夫人帶來的權利。
青雲觀之前是個和尚廟,這些道士剛來沒幾年,就能趕走原來的和尚,必定是有人幫忙,說不定就是要挾哪家官夫人得來的。
也就是說,隻要中了招,便是一輩子受他們要挾。
好在他們似乎並不是很過分,許久才讓人來一趟,也怕狗急跳牆。
這便是鈍刀子割肉,直到這些女子逐漸適應、認命。
薑薑想,當初他們帶走黃明月,估計見她年齡小,不受寵,生母軟弱,家中不受重視,沒銀子也沒什麼權力,卻還有些美貌,想到施良說“餓了黃明月三天”,恐怕也是還好好折磨了她一陣。
薑薑微微歎口氣。
這世上惡人頗多,管不過來,薑薑也是向來不太關注彆人的事。可近在眼前的人遭此磨難,又想到因黃明月病死一夜兩鬢發白、老了十歲的陳如蘭,終究令人心中難忍。
越是有牽掛,掣肘也越多。
回到屋內,陳如蘭已經睡下了。
薑薑也準備休息,陳如蘭的丫鬟萬福進來說:“小姐,剛剛夫人有事找你,等了你好一陣,見你沒回來才睡下。今日那道觀裡的人傳話,說你離道觀良久,施良道長想來看看你。”
這應該就是那日施良說的,過幾日來找你。
薑薑點頭:“好。”
第二日一大早,道觀裡的人就來了。
因這是私事,也沒聲張,讓施良帶著兩個小道童從後門進來。
陳如蘭早就候著,一路殷勤帶領。
薑薑早就在屋內等著,聽到了陳如蘭停門口親自道謝:“沒想到道長還記掛著明月。”
“那是當然,明月也算是我的俗家弟子。前幾月我是有事去了外地。她回了家,我理當前來探望。不知她的病好些了麼?”施良聲音傳來,聽起來敦厚親和。
“好多了。多謝道長。明月,施道長來了。”
薑薑坐在床上,閨中女子見外男,身前得由紗帳擋著。
房門口敞開,不能關上,以便外麵的人看見。
丫鬟站在門外。
這是京城女子風俗。
平日裡閨秀是絕少跟道士接觸,隻不過這群道士是提前預謀,趁病進來,又專門挑男子不在的時候,以作法,敬天地鬼神的名義,唬那些女眷,才得以支開彆人作亂。
今日施良不是以作法方式前來,便是如此對待。
他走進屋內。
本來陳如蘭應該陪坐,薑薑說:“娘親,我早上燉了湯藥在爐上,現下才想起來,你幫我去看看可好。”
本來讓丫鬟去就好,不過陳如蘭不是個多心的人,一聽灶上有爐子,點點頭便去了。
“金桔,你怕我娘一個人不好端,你去也看看。”金桔年齡小,又是主子吩咐,也就去了。
他們這院落偏僻,也沒什麼人路過。
施良聽到黃明月這兩句話,隻覺大半年不見,她倒是長大些,懂得吩咐人了。
房門開著,畢竟今日隻是探望,不好落人口實。
薑薑隔著簾帳道:“東西我都放在桌子上了。”
施良轉頭,果然見桌上放著一袋東西,他拎了拎,還挺沉。
打開布袋一瞧,顯眼的便是隻金玉珠釵,鸞鳥圖案,點綴玉珠,純金簪麵,做工精細,用料考究,價值不菲。
珠釵之外最底下隻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耳環戒指之類,很輕,不值什麼銀錢。
不過有這支朱釵也就夠了。比施良預想好得多。
畢竟他也知道黃明月隻是個庶女,陳如蘭就是個妾室,兩人在家中都不受寵。
施良收布袋入懷:“聽聞你兩個姐姐在早春宴大出風頭,傳聞是京城雙姝,姿色絕麗,她們是什麼性子你可知道?”
薑薑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大姐端莊,性情聰慧,二姐活潑,直爽較真。都不好惹,尤其是黃夫人,最是護短,隻要她們跟黃夫人一說,黃夫人必會致你於死地。黃夫人的爹雖已辭官,在朝中仍有很大勢力,我勸你還是不要打她們的主意。”
雖然黃夫人母女對薑薑有算計,恩怨歸恩怨,她們之間自有結果。
薑薑是不會幫助讓她們被這種惡心的男子淩辱,要挾。
施良笑了笑。他也隻是聽說姿色絕佳,動了一下心而已。
對待官眷他們都是小心謹慎。
收益大,風險也大,碰上個不好惹的,前麵建立的就要毀於一旦不說,還可能有性命之憂。
他們目前找的都是小官的妻妾女之類,如侍郎這種還不敢動。
當然,除了黃明月。
在道觀三年,黃明月早已被他們訓得服服帖帖。
薑薑道:“我有一事要告訴你。”
“什麼?”
“我爹為我說了一門親事,是個窮秀才,恐怕我以後不能拿銀子給你了。”
“窮秀才?你雖然是庶女,也算生得花容月貌,就把你許給一個窮秀才?”施良不可思議。
“那窮秀上門說我跟他有私情。我爹出於麵子才做如此打算。我也沒辦法。”薑薑低聲說,她又道,“早春宴,有個尚書的兒子瞧中了我。那金釵便是他托人送的。”
怪不得那施良覺得金釵跟其他首飾格格不入,他頓了一陣:“這件事我幫你解決。怎麼也不能讓我的好明月嫁給一個窮秀才。你且等著吧。”
薑薑沒說話。
她們找到黃明月,他們正好去外地做法事,除了幾個道童,道觀內無人看守,黃明月也不跑。哪怕生了病也是可以跑的。
顯而易見,他們並不擔心黃明月。
照蘭香宜所說,他們想借官夫人的權勢,那估計就不會輕易放過黃明月這個侍郎之女,更何況薑薑還暗示,有尚書公子看上自己。
門外傳來陳如蘭和金桔的動靜。
施良往外看了眼,他拱手裝模作樣地說了些體己話,叮囑她多要背經書,陳如蘭還要留他吃飯,他推辭說“觀內事務眾多”便走了。
他走後,薑薑叮囑陳如蘭:“娘親,以後道觀的人找你你都要提前告知我,我的事不可輕易跟他們說。”
陳如蘭不解:“為何?”
“他是來要銀子的。”
“啊?”陳如蘭驚詫,萬萬沒想到,她心中高風亮節的道長竟是如此,形象轟然倒塌。
幾日之後,薑薑正在屋內打理草藥,金桔提著裙子氣喘籲籲趕來:“不好了,小姐,文秀才出事了。”
薑薑沒有太驚訝,站在藥盆旁用剪刀剪藥,等她繼續說。
金桔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聽說那文公子昨夜去□□,一覺醒來從青樓逃跑,被青樓龜公抓個正著。龜公讓他交銀錢,他說沒有,還說自己是被打暈了帶過來,什麼都不知道。那青樓的人那肯聽,他睡得還是青樓有名的花魁,聽說還對那花魁動粗,那龜公將文公子打了一頓當眾扔到街上,還——”聽金桔語氣驚訝。
“什麼?”
“——剪斷了他的舌頭。”金桔下意識卷起自己的舌頭,“不過那文公子還真聽說是妓院常客,之前沒銀子付客棧,就是花去青樓了呢。”
秀才青樓逃帳,還被剪斷了舌頭,這輩子都科舉無望,形同廢人了。這婚事肯定作罷了。
文秀才之事薑薑一直沒有很擔心。
就像黃夫人跟文秀才一唱一和時,她基本沒爭辯,很順從。
一來是爭辯無用;府內黃夫人掌家,讓丫鬟來做證究竟什麼時候給的發釵毫無意義,更何況她都戴發釵在早春宴逛一圈了,東西如今也在她身上,這事辯不清。
二是,就算黃良辰把她許配給文秀才,最差的結果也就是薑薑帶著陳如蘭,和荀方私奔。
無非影響的是黃家聲譽而已,她又不在意。
薑薑知道他們會對付文秀才,隻不過沒想到行事如此狠辣、迅速。
這道觀,確實是個棘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