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4)
夜裡起風。
薑薑聽見些微動靜便醒了。
扭過頭,床底下的丫鬟金桔張著嘴呼呼大睡。
金桔才十三歲,還是個孩子。
薑薑做過丫鬟,也就懂一些門道。
但凡有關係,有資曆的丫鬟都會在府內有地位的人身邊。像薑薑這種剛進府的小姐,一般隻會送來新入府的丫鬟。
薑薑走下來,給她掖好被子。
她披上外衣,走出兩步,預備去關窗。
到窗口,外麵像雪似的落滿銀霜。
一道如泣如訴的曲調從遠處傳了過來,像是笛聲,又像是簫聲,聽不出是什麼。薑薑穿上外衣走出去。
循著聲音,她穿過空曠的院落,見牆垣邊的樹上坐著一藍衣少年,確切地說是“表哥”,他斜靠樹枝上,分割的袍麵參差落下,圓月映在他腦後,無邊空曠孤寂。
曲調像是有著深深的憂愁和落寞,無數的心事。
他吹著的是片葉子。
陳沐陽見有人來,從樹枝上一躍而起,落到薑薑麵前:“表妹,又見麵了。”
“這是什麼曲子?”
“自古逢秋悲寂寥。”
“?”
“曲子名。”
“是麼,我念過的詩書不多。”
陳沐陽彎唇一笑,還是第一次聽大家閨秀女子這樣大膽承認自己沒什麼學識的,不過考慮她的經曆,也正常。
“現在不是春天麼?為何吹秋天的曲調?”
“春天就不可以吹秋天麼?”
薑薑認真想了想:“也是。”
陳沐陽微微一笑,這三表妹好像還真是有些呆啊。
“表妹這麼晚還不睡在這乾嘛呢?”
“想事情。”
“什麼事情?情郎?”陳沐陽打趣。
薑薑搖頭:“銀子。”
陳如蘭沒什麼銀子,她以前因黃明月在道觀,動不動就花銀子求府內的人幫忙送吃的過去,很早就花光了,黃良辰不寵幸她,她也向來分不到什麼東西。
薑薑這次出來,也沒帶出多少銀子。
荀方更是沒有。
要是提親,荀方能拿出銀錢,勝算會更大。
陳沐陽又是第一次見有人在這深更半夜大方承認想要銀子,他湊近:“要不我借你點?”
他身上大概是配有香囊,有股淡淡蘭草的香味,蘭草是股很好聞的藥箱,深藍色原本不配月亮的,可好像夜空就是深藍色的累加,以至於他極其適配這個廣闊無垠、無星無雲的夜空。
薑薑考慮了下搖頭:“不用了。”
不想跟陌生人借銀子。
外麵風大,有些冷,她裹了裹外衣,走回去。
陳沐陽仰頭她清瘦的背影。
這個表妹,真是有點奇特,說話從來不超過……十句的。
沒銀子的另一個壞處就是,早春宴是長公子開設,請的都是京中官眷子女,又隱含相看之意,各個都打扮得極為精細。
黃府送三位小姐過去的馬車內。
黃明曦和黃明薇坐在薑薑對麵,她們一個是明豔大氣的鵝黃裙,一個是嬌俏活潑的藍紫裙,發髻也全都梳得精細,非常有分寸地點綴著花鈿朱釵。兩姐妹一個黃色係,一個紫色係,分得很開,各有特色又相得益彰,每人又都有件粉白披風。
而坐在她們對麵的薑薑,雖說也做了新衣服,相比於兩位姐姐,則顯得樸素很多,尤其發髻上隻有兩枚點翠發簪。
“真是小家子氣。”搖晃的馬車中,黃明薇沒忍住吐槽,就算她也知道陳如蘭沒銀子,讓女兒出來見人怎麼著也得給幾件像樣的首飾啊。
黃明曦比她好一些,摘下自己頭上一支步搖遞給薑薑:“明月妹妹,要不你戴這個?免得旁人說我們黃家太樸素。”
薑薑見了,接過,從善如流地插上自己發髻:“謝謝姐姐。”
“……”黃明薇又沒忍住腹誹,怎麼這麼說接就接了,一點也不帶推脫了,小家子氣極了!她扭頭跟黃明曦用眼神訴說,黃明曦也用眼神告訴她,搖頭:算了,沒必要生氣。
薑薑沒管她們,她們說太樸素會丟黃家的臉,那她就戴了。她略微掀開馬車車簾,見到了目的地,碩大的匾額提醒著:平南王府。
馬車停下來,丫鬟們來伸手一一接她們下去。
門口早已堆聚了不少人,全是馬車。
清晨出了些太陽,還有不少丫鬟打著傘護送小姐進府。
黃明曦黃明薇大概從小出席此等宴席,到門口便“王姐姐李妹妹”的寒暄起來,極為熟識。
薑薑一路跟在她們身後走進去,見為了這次早春宴,王府內也是安排得花團錦簇,隻不過相比於花團錦簇,更嬌豔的還是這些十四歲到二十歲女子的嬌嫩的臉,銀鈴般的笑聲和流轉的眼眸。
薑薑第一次理解了什麼叫後宮三千佳麗,心想,若她是男子,也想把她們都娶回家。
早春宴,尚未開席,自然要看花。隻見平南王府內,竟有一處類似於小溪從高往下的潺潺流水,沿著流水由高往低擺滿了奇異的花卉,有紛繁複雜的,也有碩大靚麗的。
男女都從門口進來並不分開,然而卻自顧自成了默契,圍著這流水曲觴,男左女右,互相隔開。
似駐足圍觀欣賞流水嬌花,又似是偷偷地看人。女子這邊也有快步離開到假山後,也有用團扇擋著下半張臉看人的,但大家都說說笑笑,好不熱鬨。
就在這時,一道輪椅出現在視線中,引起了大家的觀眾。畢竟輪椅上之人,清雋俊美,氣如月華,令人咋舌。
正是率遲推著徐慕白路過。
一女子用團扇擋唇,輕聲道:“這就是長公主的私生子?”
“呸,什麼私生子?”黃明薇湊過去回答她,“這是長公主跟太傅正正經經生下的兒子。名叫徐慕白。這麼俊哪。”
黃明曦說:“長公主美貌,太傅俊朗,他們的兒子必然英俊。”
“說得也對。他怎麼來了?”
“是啊,不是說從不離府麼?這還是他第一次參加此等宴席吧。難道是長公主邀請他來的?”
薑薑聽著她們聊天,下意識去看徐慕白的腿。
走的時候,公子的腿應該是過一陣就好了。
為何現在還是坐輪椅?
徐慕白目不斜視地離開,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假山流水後,還有不少女子眺看。
“我知道長公子的兒子俊,真沒想到這麼俊。”
“真是。”
閨秀們正討論著徐慕白,忽地被湊近的藍衣男子嚇一跳,畢竟入府男子都會自發走對麵那側,這人居然跑到她們這邊來了。
一些不熟識的女子紛紛退遠了。
陳沐陽站在剩餘三人麵前:“還不見過表哥?”
三姐妹行禮:“見過表哥。”
黃明曦和黃明薇日常寒暄,說得異口同聲,隻有薑薑像是才剛反應過來,半慢拍:“見過表哥。”
陳沐陽視線落在她臉上,忽地用折扇落在她腦袋上:“呆。你怎麼這麼呆?”
薑薑抬頭。
身側的黃明薇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表哥也太直白了,不過黃明月確實是呆。
她聽前麵人喊“快入席了”,連忙拉了拉黃明曦:“快走吧,姐姐。”
兩姐妹走在前頭。
陳沐陽和薑薑走在後麵,薑薑也不打算跟上,落後了好幾步。
陳沐陽打量她頭上的發飾:“你昨天說缺銀子,該不會就是為了買這簪子吧?”做工精細,價值不菲啊。
“不是。是姐姐的。”
“借你的還是給你的?”
薑薑認真想了想:“借。”
陳沐陽折扇豎著放置唇邊:“看來你這姐姐也並不大方嘛?”
他這是句挑撥,以為她會有什麼情緒,卻隻見她微微抬著頭往前走,太陽光落在湖水上粼粼反射,在她臉上落下一道淺淡輪廓,像水墨暈似的,倒是很好看。
他忽然覺得她有股極為平靜的神情,不知為何,仿佛也帶動了他,讓他沒有繼續說話,而是跟她一塊兒走了。
到了露天,擺滿了一張張紫木小桌的宴亭,男女確實得分席了。
陳沐陽得去另一側。
長公主的宴席,座位自然是有次序的,一般都是按父母職位而來,黃侍郎職位也不算小,黃明曦兩姐妹坐在中排,剛落座,薑薑走到她們身側,輕聲:“姐姐,我便不跟你們一塊兒坐了。”恰好也是兩人一桌,她坐不進去。
黃明曦黃明薇一個明豔一個嬌俏,太惹眼了,跟她們一塊兒坐必然會被注視,更何況又是偏前方,剛剛她也故意跟她們隔開了。
黃明薇輕笑了下,這真的是徹底上不了台麵,可這是她自己說的,周圍人聽見了,總不能說是她們姐妹排擠她。
黃明曦點頭:“好。”
薑薑走到後排,一名身側空著的圓臉女子旁坐下,那女子一見她來,格外開心似的,連忙將瓜果往她那那邊推些。
薑薑道:“謝謝。”
女子笑了笑:“你是黃侍郎家的三女兒嗎?”
京中閨秀多多少少互相都見過,她又跟黃明曦黃明薇很親近,隻可能是傳說中剛回來的三小姐。
薑薑點頭:“是。”
“你們三姐妹都真是好看。”那女子誠心實意地誇讚。
薑薑不太希望認識新人,因為她本來是要走的,更何況她也不是真正的黃明月,不過對方如此熱情,她還是禮貌地問:“你叫什麼?”
“我叫蘭香織,是蘭典儀的女兒。”
薑薑小地方出身,初來乍到,其實搞不清這些官職,不過她料想既然坐在後排應該不大。
但蘭香織見薑薑是侍郎之女,聽說她是小小典儀女兒也沒流露區分,不免心中多了一層好感。
不多久,一聲高喊:“長公主到!”
隻見一個額間畫有雲紋,霧鬢雲鬟的女子走了進來,她長相極為年輕,光憑臉,若不是說長公主,還會令人覺得是哪家年齡大些的閨中小姐。
金紫相間這樣的外衣顏色,難得在一名女子身上同時穿出了嬌豔和高貴之感,許是因為她有一雙像杏仁又上挑的眼睛,本該誘人的,卻有張溫吞的櫻桃小嘴,組成一種很難以言說的美。
四層紫金長裙迤邐而後,前麵兩個丫鬟開路,還有六個丫鬟提著裙擺款步而行,繡鞋輕緩,很像是那種古畫中的仙女巡遊。
所有人起身道:“見過長公主。”
長公主踩上台階,坐在座椅上才道:“坐吧。”
薑薑這是第一次見長公主,第一眼是震懾於她容貌嬌俏,卻雍容華貴的氣質,再是……她跟徐慕白是真長得像,實在是太像了,令人不需要辨認就知他們必定是母子或姐弟。
“母後!”一名年輕水綠衫女子小跑了進來,她倒不像其他閨秀女子穿得繁複,反倒十分乾練簡單,一對雙發髻晃蕩在耳邊,她跑到桌上,一把摟住長公主的腰,撒嬌似的,“我們的話還沒說完呢。”
長公主拍著她肩笑了笑。
蘭香織怕薑薑剛回來京城,不認識人,講解道:“這是長公主和平南王的女兒長樂郡主。”
長樂。真是個好名字。薑薑心道。所有名字都代表著父母的寄托。
可這位長樂公主摟了會兒,很快被旁側人吸引了。
一來他坐輪椅;二來他相貌出眾,跟玉做的似的;三來,他跟她母後長得十分類似。
長樂公主扭頭,不由得怔怔看他幾眼,又回過頭來問:“母後,這就是我哥哥麼?”
長公主原本寵溺的神情頓頓,她沒有去看徐慕白,隻答道:“不是。”
這句話雖然輕,卻足以讓人聽見,滿座沉靜。
也有不少人立刻去窺探徐慕白的神色。
徐慕白總是靜的。
如冷月如雪山。
一名宮人上前打破沉默:“公主,人都來齊了。可以開席了。”
長公主道:“好。長樂,去你位置上坐好。”
“是,母後。”
長樂公主乖乖坐在她母後身前不遠的位置,長公主滿意地看她一眼。
見長樂公主落座,那宮人站在台階前剛要張嘴:“開——”
被門口另一句喊聲打斷:“護國大將軍沈瀾,沈大將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