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腳都被綁得緊緊的,根本無法動彈。後頸還有些疼,看來黑白雙煞能做下那麼多下作的勾當還是有些本事。
白乘歸偷眼打量著四周,這處山寨雖然有些規模,但是草棚簡陋,門牆破舊,看得出來廢棄已久,應當是早被人舍棄的山寨如今被他們草草打理後暫時用於落腳。
如今阿適生死未卜,白乘歸實在放心不下,如若能自救而出,倒讓他們省些心。
如此想著,白乘歸便不再裝睡,開口喚旁邊的小嘍囉,“小哥,可否為我打些水來?”
“你,你醒了!”小嘍囉嚇了一跳,白乘歸定睛一看,竟然是之前被他奪刀的倒黴蛋,真是冤家路窄了。
“我被綁了一天口乾舌燥,煩請小哥為我打些水來。”白乘歸半靠在茅草中,夕陽為他鍍上一層金色的光邊,他蒼白著臉,虛弱地笑笑,柔聲請求,脆弱得像一隻奄奄一息的蝶。
如此清冷公子的示弱,確實看呆了小嘍囉,他呆愣愣地點頭,當真去給白乘歸取了一瓢水來。
白乘歸早知自己有身好皮囊,適當的時候,這也會是他最有用的武器。
小嘍囉端著瓢把水喂到他嘴邊,嘴裡小聲道“你快些喝,被他們發現就遭了。”
白乘歸看著瓢中乾淨清亮的水,知道這是他去勺的乾淨泉水,倒是有心了,便就著他的手喝起來。
白乘歸倒不全是騙人,自從被山匪綁架,他便滴水未進,又被扛著曬了一下午,口中確實乾得緊,更何況他需要喝水補充體力,方便接下來逃跑,不一會兒便把一瓢水喝乾淨了。
喝完水,白乘歸鬆了一口氣,真心實意地對著這小嘍囉道了聲謝,羞得小嘍囉麵紅耳赤,手腳都不自然了,連連擺手說不用謝。
“不知小哥貴姓?”白乘歸休息了一會兒,主動向這小嘍囉套近乎。
小嘍囉沒想到白乘歸還會和他講話,隻是瞪著圓圓的眼睛看了白乘歸一眼,狐假虎威道“大當家說不準我們和你說話。”過了一會兒,又小聲道,“我叫成三娃。”
白乘歸被這孩子彆扭的樣子逗得輕笑一聲,成三娃隻覺得心上被一根羽毛撓了一下,伸手抓了抓胸口,“你也彆叫我什麼小哥,我才十七歲。”
十七歲?這倒是看不出來,成三娃黑瘦黑瘦的,身量倒和看起來和十五歲的阿適差不多,竟然已經十七歲了。
想到阿適,白乘歸眼神暗了下來,開口詢問道“你居然還這般年幼?那為何與這些惡徒一起做這種勾當?”
“勾當?看來白公子金枝玉葉,很看不上咱們這些泥腿子啊。”白煞陰森森的聲音突然響起,白乘歸麵色一沉,看著白煞背著手慢慢踱步自窩棚擋住的木板後轉出來,讓人不禁想起一個詞——沐猴而冠。
後麵跟著的人對成三娃甩出一個巴掌,打得他頭一偏,“狗東西,不是告訴你不準和白公子搭話嗎?把大當家的話當耳旁風!”
白乘歸看著成三娃臉上迅速浮起一個鮮紅的巴掌印,心裡沉了沉,出聲阻止,“我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可惜這孩子是個聽大當家話的,什麼都沒說,”
成三娃聞言,愣愣地看了白乘歸一眼,白乘歸沒有理會,隻是看著白煞,“沒想到大當家還有些教下人的本事。”
“我原本還想對白公子客氣點,看來白公子是個還不安分的。”白煞笑著露出一口亂七八糟的牙齒,“來人啊,把白公子的眼睛蒙上,把嘴堵上。”
幾個壯漢拿著布條上前,白乘歸無處掙紮,隻能任由他們擺布。
“好了,狗東西,好好看著他。”白煞吩咐完成三娃,轉頭看著白乘歸狼狽的樣子,哈哈大笑,“白公子不要慌,我們很快就能啟程。”然後帶著人揚長而去。
白乘歸無力地躺倒在茅草裡,隻希望李飛鵬能快些找到他。
“……謝謝”成三娃坐在草棚旁邊,悄聲說。
白乘歸看不見,也說不了話,隻能沉默地躺著。
“我知道你其實是要找我套話,我不該和你說話的,但是我忍不住。”成三娃可能是因為被扇腫了臉,說話有些哽咽。
可是白乘歸卻無端猜想到,這孩子在哭。
淚水乾涸在腫燙的臉上,成三娃繼續說著話,似乎並不在意白乘歸是否在聽,“你好像我哥哥,不是說外貌,我哥哥乾農活,曬得黑黑的,沒有公子你那麼白那麼好看……”
“我……我是說,你們說話的語氣,待我的態度,好像。”
“我哥哥也會這麼保護我……”
“公子,你不是問我為什麼和他們攪在一起嗎?”
“因為我哥哥死了,他不肯聽大當家的話,大當家就把他殺了。”
“我害怕,我想活著,我說我就願意和大當家做這些打家劫舍的勾當,所以我就在這裡了。”
“公子,你說我哥哥會不會怪我,怪我貪生怕死,怪我十惡不赦。”
成三娃說話斷斷續續的,不成篇章,白乘歸做了沉默的聽客,聽了一個孩子哭泣著的無奈又可悲的前半生。
“我家原本住在澱懷縣成家村,有一天我和哥哥一起去隔壁縣城賣東西,那條路很遠,我們走了很久。”
“然後大當家和二當家帶著一群人突然出現,說是問路,其實是搶東西。”
“我們鄉下人沒什麼錢,東西也就那些,當家的不滿意,就說把我們綁去山寨做苦力,當時有人求饒的不走的,通通都殺了。”
“我和哥哥就裝作順從跟著當家的上山了,我們想逃,但是那些人看得緊。”
“我們找不到機會,一等就是三個月。”
“後來官府剿匪,當家的要帶著我們跑,帶不走的、不想走的人都被綁在寨子裡一同燒了。”
“我和哥哥跟著當家的逃了好久,就當了他們的嘍囉,後來路上,大當家的要我哥哥去殺個姑娘。”
“那個姑娘光著身子哭著求哥哥,哥哥就下不去手了,求當家的也沒用,討好當家的也沒用,哥哥到最後瘋了,他罵了當家的,手拿刀要砍當家的。”
“當家的把哥哥殺了,又把哥哥的刀給我,要我去殺那個姑娘。”成三娃呆滯的說著,臉上還掛著淚珠,眼前仿佛又回到了那天。
“我把刀一下子插進去她的胸口,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都把我淹著了。”
“她淒厲地叫,叫得二當家都聽不下去了,一刀砍死了她。”
成三娃的聲音在發抖,如同被雨淋濕的小狗,白乘歸動不了看不見,想說的話也全部被堵在口中,隻能聽著那個孩子啼血一般的聲音。
瘦小的孩子發起抖來,嘴裡反複念叨著不成文的話,一會兒說“哥哥肯定恨死我了”,一會兒又說“公子你要聽大當家的話,你聽話就不會死了”。
反複絮叨的話語聲逐漸低下去,最後隻有他壓抑哽咽的哭聲,斷斷續續,交織為夏日斷腸的蟲鳴。
白乘歸看不見天時,隻能等待著,和這個孩子一起,等待救贖。
風斬斷草葉,一聲悶哼,隨後便是重物倒地聲,白乘歸警覺地往門的方向轉頭。
白乘歸感覺有人在靠近自己,他鎮定地等待,不知來人是敵是友。
一隻帶著薄繭的手,輕柔地撫上他頸上的血線,白乘歸身子一僵,一股難以言說的心酸突兀地湧上來,輕易地擊破了白乘歸無往不利的鎧甲。
那隻手拿下塞著他嘴裡的破布,白乘歸忍著激動,儘量用冷淡的聲音,喚出日思夜想的名字,“謝……暉……”
那個人沒有答話,隻是半擁著白乘歸,沉默地為他解開身後的麻繩,又為他揉了揉被捆出紅痕的手腕。
白乘歸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取下眼上的布條,卻被那人攔住手。
他忽然明白,這不是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所有的興奮歡喜都戛然而止,隻餘下空空蕩蕩、四麵漏風的真心。
白乘歸忽然就陷入了沉默。
暫緩片刻,白乘歸感覺身上恢複了些許力氣,便對來人點點頭。
那隻手牽起他,要帶他離開。
在路過窩棚門口時,白乘歸感覺腳下踢到了什麼,想起那個嗚咽的孩子,於是提醒他,“這個孩子是迫不得已,不要傷他。”
那隻手重重的捏了他一下,表示知道。
白乘歸就這樣蒙著雙眼被人帶出山寨。
月色下,那隻帶著薄繭的手親密地扣住他,十指交叉,像是一對眷侶。
白乘歸沒有掙紮,順從的蒙著眼睛跟隨這人的牽引小心避開路上的障礙。
沒有視覺的黑暗的世界裡,這個人是勒住他脖頸的繩索,是他甘美的毒酒,是他的救贖,是他的明月。
寂靜的山林,隻有衣物擦過草木的“沙沙”聲。
白乘歸與他最熟悉的人相見卻不可相識,隻裝作睜眼的瞎子,隻裝作不知,隻裝作不曉。
蓬勃的愛意被心房阻擋不敢奔流,隻能在沉寂中釀成腐臭的酒。
那個悲傷的孩子無聲的囈語好像隨著風追了上來,將他一步一步拖入深淵。
共同墮入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