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乘歸睜開眼,看著窗前的人。
謝暉已經洗乾淨了臉,一身夜行衣,仿佛自來就生在黑夜裡,從未做過什麼翩翩佳公子,入月生流光。
感受到白乘歸的目光,謝暉抬起頭,那雙幽暗的眼睛,終於生出些許希冀。
“白乘歸。”謝暉收起手上的東西,走到床前,俯身想觸碰他的臉頰,乘著夜色陰暗,將滿心情緒都流露。
白乘歸偏過頭躲避,沒有詢問謝暉去做了什麼,拿了什麼,隻是往床裡讓讓,留出一大片空地,“睡覺吧。”
謝暉的手落空,歎了口氣,換掉身上的衣服,躺到白乘歸旁邊,又開口道“方才有人彙報,那個許葉沒有異動,安安分分的去廚房叫了水,除了那個管事便沒有和彆人交流過了,現下也躺在側房,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嗯。”白乘歸對此沒有表露什麼,隻是應答。
謝暉忽然伸手抓住白乘歸的手,白乘歸身體一僵,正要擺脫,卻聽見謝暉微微的歎息聲,“白乘歸,我好累。”
白乘歸停下了動作,任由謝暉將那隻手握在手中。
謝暉的手指上各有幾處薄繭,分布的地方很有規律,想來是過去書寫練字時磨出來的。
他本是風華正茂的少年公子,與家人其樂融融,自小如群星捧月,應該在眾人崇拜羨豔的目光下,鮮衣怒馬,驕傲矜貴,任由無數鮮花瓜果擲身。
他不該在夜色下奔逃,不該背負無數傷痕與血,也……不該遇見白乘歸。
謝暉收緊了手,白乘歸閉上眼,不曾言語。
“那個趙深是秦王的人,你應對的時候應該更小心些。”謝暉沒有在意白乘歸的冷漠,隻是任由聲音在夜中消散。
靖國政局還算安穩,如今四邊蠻夷都安穩臣服,與靖國的交流也是良好,但是俗話說既無外患,必有內憂。如今的皇帝年僅十七歲,是先帝的幼子,朝中真正掌權的是雖無攝政王之名,卻有攝政之實的秦王。
先帝憐恤愛民,卻生來體弱多病,直到三十歲才與皇後誕下太子。在太子十歲時,先帝急病撒手人寰,隻餘下孤兒寡母麵對四麵環視的豺狼,眼見情況岌岌可危,在那時,顧命大臣謝大人、王大人、劉大人不得已請秦王出手解決了那些蠢蠢欲動的藩王,擁護小太子登基。
不想引狼入室,秦王在解決完那些亂臣賊子後也露出了真麵目,自來就有清賢之名的秦王撕破麵具,自比周公,稱攝政王。可惜皇帝年幼,各位大人隻能一忍再忍,百般挾製交換後,秦王沒能得到攝政王之名,卻可以在禦書房陪伴小皇帝處理政事。
如今小皇帝年紀漸長,眼看著就要成年,叔侄之爭愈發激烈。
“謝家是小天子在與秦王的博弈中輸掉的棋子。”謝家原本是想以退為進,先逃到關外再做打算,可是沒想到秦王如此大膽,直接暗派殺手尾隨劫殺。
“那位趙深,是秦王的人。”
秦王掌權,手下這些小人也雞犬升天,敢狗仗人勢,賣官鬻爵,大肆斂財。
“如今天子與秦王水火不容,秦王恐怕要等不住了。”但現在這些人格外猖狂,連平素看不上的江湖商賈也要拉攏,恐怕是秦王要有大動作。
“白乘歸,你要小心,如今不太平,早些回桃李酒坊去。”白乘歸此次算是在秦王走狗麵前露了臉,雖然趙深並未說什麼,就怕被惦記上,不得不卷入這灘渾水。
謝暉認真的將一切扒扯開展現在白乘歸麵前,隻望他能在掉入陷阱前止步,安好二字是謝暉如今唯一的祈求。
謝暉失去了重要的珍視的一切,如今手中隻餘下一個白乘歸。
可是白乘歸卻想著,是不是沉淪入這汙水,就能光明正大地站在謝暉身邊。
也不過想想罷了,白乘歸不會拿著坊中所有人的性命,去賭一個可能,他不是狂熱的賭徒,做事前總有千思萬慮。
唯有謝暉,是循規蹈矩半生的一個意外。
或許是害怕這些話題過於沉重,謝暉轉言道“白乘歸,你是何時發現,我心悅你的?”謝暉自言將心事藏的很好,不想卻依舊被白乘歸發現。
“嗯?”白乘歸沒想到他會問這個,猝不及防地應了一聲,轉而又閉上眼,隻作無事一般。
“是船上那次?”謝暉自己猜測起來,“不,不會,你赴約之前就很篤定。”
可是隻有那一次,他表現得過於明顯了。
“是在馬車上。”白乘歸聽著他胡思亂想,隻好開口解釋“一個拔箭時一聲不吭的人,怎麼會因為區區澆酒就痛出聲。”
人在親近的人身邊就會變得軟弱,獨自扛起血海深仇的謝暉,在白乘歸麵前露了怯。
“況且,你的眼睛……”白乘歸轉過身,麵對著謝暉,謝暉溫柔地看著他,嘴角含著一絲無意流露的淺笑。
“我的眼睛?”謝暉明白了,他看著眼前人,隻覺得心裡好像分泌出了什麼,變得越來越重,那顆心要鑽出來,鑽到另一個人懷裡,與那個人的心並排在一起。
謝暉露餡的原因,白乘歸不願和謝暉對視的原因,不過是因為愛意會在心悅之人麵前,情不自禁的自眼中悄悄流露。
謝暉試探著,用手環住白乘歸的腰身。
“那日,我若不來,你怎麼辦?”白乘歸閉了閉眼,而後堅定的問出。
謝暉笑了笑,像是流風一般,毫不在意“我自逐秋稟報時,就已經在等了,原以為你不會再來。”
“你若不來,我便一直等。”就像是神殿下的祈禱,那是本就不期望回報的心願,隻飄渺地等待實現的那一刻驚喜。
若是白乘歸沒有領會那場深情,謝暉會在那個夜晚獨自聽著琵琶小曲,喝完那一壇濁酒,看著牆壁上跳動的燈火,等待天明。
“謝暉,睡吧。”白乘歸看著謝暉布滿血絲的眼睛,終究軟了心腸,反手包住那隻手,感受那個脆弱的擁抱。
兩人就這樣,第一次靠得這般親密,在黑暗裡,汲取著彼此的溫暖。
他們站在矛盾的兩端,向對方伸出手,也許無法握緊,僅僅隻是指尖輕輕的相觸,也足夠讓人欣喜若狂。
他們在命運齒輪不斷轉動的片刻,竊得半分喘息。
黑夜會在有情人的身邊離開得格外迅速,生怕他們可以在愛情的荒漠中偷得一絲潤喉的甘露。
天朦朦亮時,一隻夜梟撲朔著翅膀路過窗戶,謝暉猛地睜開眼。
白乘歸清淺的呼吸聲安撫了他,讓他明白如今他已經逃離了那處染滿鮮血的密林。
謝暉輕輕地拉開白乘歸搭在他身上的手,緩緩坐起來,俯視著他的睡顏。
他自來就知道白乘歸是很好看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那個月下獨酌像仙人一般的男子,如今正躺在他的身邊。
白乘歸靜靜的安睡著,沉睡化去了他冰霜一般的麵具,頭發淩亂地散落在一旁,為他添了幾分柔和。
謝暉就這樣看著他的愛,伸手悄悄地蓋住他的額頭,一個小心翼翼的、輕輕的,如蝴蝶翅膀般易碎的吻,就這樣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白乘歸,我心悅你。”謝暉說,語氣堅定而謹慎。
他笑了一下,就如一個朗朗明月的世家公子。
“忘了我……”
沉默寡言的白坊主傷人要長篇大論,能言善辯的謝公子傷人卻往往隻有隻言片語。
懷著慈悲閉眼觀世界的神,未曾對他們賜下垂憐。
夜梟已經啼了三聲,催促著行人收起破碎的心。
謝暉換好衣服毅然決然地離去,未曾回頭。
不見床上安然沉睡的人,眼角滑落一滴冰清的淚。
這世間是否也存在連一個吻都不敢落下的愛。
這世間是否存在,一滴淚也不敢流下的愛。
命運不曾作答。
白乘歸睜開眼,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痕。
“這件事不必告訴你的主人。”他這樣吩咐,暗處的人低頭領命,不敢看他。
這是謝暉留下的暗衛,擅長易容偽裝。謝暉諸事繁忙,謝家的擔子如今都落到了他身上,在常府拿到了想要的東西,現在就要馬不停蹄的去辦另一件事,這個暗衛正好可以短暫地補陳小小的缺,不至於引人懷疑。
阿適帶著洗漱用具,敲門進來時,白乘歸披著頭發坐在床前。
而那個名叫謝十的暗衛換上裙裝,熟練的為自己梳起發髻、描眉化妝。
“公子,你又起得這麼早。”阿適將準備好的衣物為白乘歸換上。
白乘歸換好衣服轉身坐到矮凳上,讓阿適為自己束發帶冠“習慣了。”
謝十化好妝,又拿著鏡子左右照照,自覺妥當了,這才來到白乘歸麵前,福了福身,嬌滴滴地來一句“公子。”
嚇得阿適差點扯掉白乘歸的頭發。
白乘歸抬頭打量著眼前盛裝的謝十,不免皺起眉“你……昨日不似這般可怖……”
不像,太不像了,謝暉的陳小小並不長這樣,變化如此之大,其他人肯定會發現。
“啊啊?”阿適聽言,也認真地從頭到尾打量了陳小小,然後擰起眉“我看她和昨晚沒什麼區彆啊?”
“是嗎……”白乘歸陷入沉默。
平生第一次懷疑自己技術的謝十默默地看了一眼白乘歸,心下忽然明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