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墜落 不要走了,不要走了……(1 / 1)

他的明月 時空下擺 4422 字 11個月前

不要走了,不要走了。

是誰在哀求。

不要走了,不要走了。

是誰在告誡。

阿適不滿地撅起嘴,埋怨著“都說了坊主你不要理他。”

阿度低垂眉眼,勸告著“沾染無益,請坊主三思。

要去何處,白乘歸茫然地張望,風拉住衣帶,霧絆住腳步。

停下!停下!

如同驚雷一般威嚴的警示。

可是悄然冒出的聲音。

往那兒去。

如囈語般的話,像蜉蝣一樣渺小。

心卻動了,像是得到指令一般,不顧一切的奔赴。

往那兒去。

白乘歸走起來,跑起來。

往霧的深處去。

原來霧的後麵是無邊無際的懸崖。

他落了下去。

自夢中驚醒。

長發散落在床鋪上,白乘歸緩緩坐起,伸手按住還在驚慌跳動的心。

細微的聲響驚動了外間的人,阿適走進來燃起燈,為他倒了一杯冷茶。

“坊主,您夢魘了?”

“嗯。”他疲憊地應了一聲,飲儘茶水。

阿適仔細地為他披上外衣,擦去額頭的汗,“要是善姐姐在就好了,她肯定有辦法。”

“辦法?”

“對呀,坊主突然夢魘,肯定是因為暗室的那兩個人。”阿適突然靠過來,神神秘秘地說“我可是聽說了,年前那場大雪死了不少人,聽說都是因為謝家為非作歹惹怒了天神,那些冤死的人在糾纏他們,伺機報仇呢!坊主肯定是被他們身上的鬼魂衝撞了,善姐姐懂得那麼多,肯定知道驅邪的法子。”

白乘歸聽了,皺起眉訓斥他“胡言亂語,該讓阿度好好教教你什麼叫謹言慎行。”

“哎呀,我就說說嘛,其實我也是不信的。”阿適吐吐舌頭,“謝家的那個逐秋也不像壞人。”

這倆都是半大孩子,倒是玩到一塊去了。

阿適、阿度都是母親為他精心挑選的侍童,年紀比白乘歸還小上幾歲。

阿度聰慧謹慎,做事周全。阿適則完全不同,他活潑好動,用母親的話說,白乘歸的性子太過沉悶,過剛易折,養個阿適正好挑動一下這湖死水。

這段時日一直都是阿適在照顧謝暉二人,逐秋也不過是個孩子,兩人脾氣倒是相合。

那日夜聊後,阿度不願白乘歸和謝家走得太近,於是打發了阿適回來,自己親自去盯著危險分子。

“三人成虎,不要輕信。”白乘歸伸手摸摸阿適的頭,“和阿度相處這麼多年,怎麼還不如和那逐秋相處幾天?”

“唉呀,坊主,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度就是個一板一眼的老夫子,哪有和逐秋好玩,逐秋可厲害了,上山爬樹、下河摸魚,就沒有他不會的!”阿適眼珠子亂轉,嘻笑著“這叫什麼,嗯,一見如故!”

不知是謝暉受傷無力管束侍衛還是故意想讓逐秋與桃李酒坊拉近些關係,兩個孩子天天在酒坊上上下下追逐打鬨,倒真的生出幾分惺惺相惜的少年友情。

隻是……一見如故麼?

白乘歸把這幾個字磨碎在齒間。

“離天亮還有段時間,坊主你再睡會兒吧。”阿適服侍他躺下,為他掖好被角。

室,又暗了下來。

淩霜的梅在風雪中顫抖著枝葉,月色下的瓊花凝結著雨露。

最後轉身時,總是落入漆黑的眼睛。

一點一滴,什麼彙聚成涓涓細流,隨著時間堆疊成醞,隻要等到那一轉而適的契機,就會釀成濃厚的酒。

足以醉倒路過的人。

淺淺的酒盞倒映著素暉。

那不是一見如故。

白乘歸眉頭微顰,按住自己的胸口,似乎要壓住什麼難解的答案。

可是,如此直白的謎底,已經無需人去猜。

那是。

那是

一見……鐘情。

完了。

白乘歸的心隨著兩個字的揭曉逐漸停滯,像是被冰霜凍住。

完了。

終究踏入了深淵。

不知是哪位聖人曾經說過,想要除去荒蕪田地上的野草,就要用禾苗去占據它。

春日繁忙的雜務是最好的藥,足以治療一個墜落的人。

白乘歸從未如此感謝坊主淩亂的桌案,讓他無暇再去思考不該有的悸動。

可是早已在酒神麵前過了明路的絲線,總會將人牽向必然的結局。

在暗沉的夜裡,提著燈籠的白乘歸與謝暉再一次相遇。

“謝公子。”白乘歸沉默一瞬,擇了一個妥當的開頭。

謝暉彎起嘴角,不知為何,他總是如此不吝地將自己的笑容展露“我以為現在,我與白坊主還算朋友。”

白乘歸沒有應和,像是早已忘掉了那夜的趣聞。

“嗯,酒仙和神仙狀元算是相識了,可是你我尚且陌生,”謝暉了然一般拿起桌上的酒壺倒了一杯,向他走來“如今我應該重新介紹一下,我是……”

“謝暉。”白乘歸打斷他,接過遞來的酒,喝一口,竟然又是白水。

“我知道,我記住了。”

謝暉的眼睛盈滿月色,輕易地流露出笑意“謝暉想與白乘歸交個朋友,不知道白乘歸同不同意?”

“謝公子,夜已深,該休息了。”阿度突然冒出來,讓不知該如何作答的白乘歸鬆了一口氣。

謝暉笑著搖搖頭,在阿度冷淡的眼神下被壓回暗室。

白乘歸拿著酒杯緩緩走到石桌旁,幾瓣梅花被風吹動,紛紛揚揚落下。

他拿起酒壺倒出一杯水,比起酒來,如此平淡。

卻又如此簡單地使人勾起嘴角。

謝暉……

有著連白乘歸都無法理解的緣由。

是因為那雙眼睛嗎?

初見時如古井深深卻又倒映著星光,再見時暗藏戒備卻又出乎意料的爽朗。

祭典上出其不意的對視,穿越雨幕的深沉湧動著不可知曉的暗流,可是最後都化作星月。

還是因為那些傳聞?

說來也是奇怪,比起謝暉本人,白乘歸更了解謝暉這個名字。

謝氏子弟早有芝蘭玉樹之名,長子伶俐,早早入朝為官。二子聰慧,謝母夢中有明月入懷,中秋夜生,取名為玉暉,十歲童生初試便拔得頭籌,時人讚其神秀,可是那小小孩童卻說。

他說,錦繡妙筆蒙天賜,不如懸梁秀子心。

此後潛心治學,直到去歲三元連中,名噪一時。

甚至世人相互恭賀,都誇對方的兒子才比謝郎。

兒時的白乘歸還被人誇什麼小謝郎君。

謝暉大概就是貫穿靖國孩童人生的彆人家的孩子。

白乘歸小時便以為,那位謝暉必然是頭頂聖光,足踏蓮花的神仙子弟,開口便是聖人之言,閉眼便是慈悲相貌,還得有百花簇擁,鳥雀環繞,抬手便使惡人痛哭流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年長後,白乘歸才把那個可笑的幻想摒棄一旁。

直到月夜,有人撲通掉下,如一顆石子落入水潭,濺起圈圈漣漪。

謝暉笑時,他想,哦,這人也會笑。

謝暉受傷時,他想,哦,這人的血也是紅的。

謝暉喝水時,他想,哦,這人也會渴。

謝暉講那詭話時,他想,哦,這人也不隻看四書五經。

謝暉在他的記憶裡,不再隻是個奇奇怪怪的符號,謝暉是個人,會有疑問、會吃飯喝水、會跑、會跳。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每一次相見,白乘歸的眼神不可避免地追逐他,怎麼敢相信呢?那個完美無缺的神仙子弟是個活的。

可是謝暉雖然是個人,但也不是凡人。

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生活在瓊樓玉宇中的謝公子,在人生最得意之時一朝跌落,斷了羽翅,失了親友,血汙重疊如同沉重的枷鎖,勒緊他的喉嚨。

他會如何?瘋狂嗎,嘶吼嗎?

去憎惡這個世間,去詛咒這些愚人。

可是單薄的脊梁撐起滿身蕭索,他擦去嘴角的血,迎著月色露出笑容。

無人不會為這等風姿傾倒。

當一個人長久地注視另一個人,是不是心動就在所難免。

白乘歸落入了命運設好的圈套。

可惜啊,所有閃爍的光芒不過是白乘歸眼裡的幻象。

白坊主看見的更多。

梅枝長在血海,瓊花獨臨深淵。

謝公子會拿自己去賭生機,卻不會拿生機去賭萬劫不複。

白坊主更是謹慎,不會去賭粉身碎骨的結局。

命運結出甘甜的果實,引誘行人去采食,可是不要忘了,命運的饋贈早已標注了價格,森然的箭簇已經瞄準了咽喉。

這是早已寫好的悲慘結局。

耿耿星爍,長河漸落,嬋娟半掩半透。

有人著夜幕佩星宿,長發垂垂,蜿蜒如河流連入天際。

風不動,衣不動,是什麼在晃動?

他轉過頭,偏偏一雙眼如明月,平靜而悠長。

他說“可友乎?”

叮當。

原來是心在動。

白乘歸知曉了,夜沉了,風說日升起了。

天地茫茫,荒野草葉青青。

他說:“好。”

於是,白乘歸與謝暉成了朋友。

至少謝暉在桃李酒坊養傷的日子,白乘歸不會太沉悶了。

謝暉總會在每一個不被期待的夜晚,等候歸來的燈籠。

二人總會有這般多故事,分明白乘歸最後回想起來,卻什麼都沒有。

白乘歸不曾詢問過謝暉日後的打算。

謝暉也不曾提過自己的去日。

無關世事,無關風月。

對白乘歸而言,一天下來疲憊的心靈,總會短暫地在夜談中滌清。

這便是最好的結局。

風過瀟瀟,雨過清清,梅花一朵開一朵,一朵敗一朵。

落到座上,飄到空中。

積下一地雪白落英。

最好的結局。

命運不曾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