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的日子似乎總是在夜晚。
月亮總是會透過如紗般的雲層恰到好處地灑在謝家子跟前,為他的處境平添幾分令人同情的苦楚。
不過對於自己生出這般想法,白乘歸覺得有些冒昧了。
畢竟眼前的謝家子,從始至終都未曾有過楚楚可憐的柔態。
即使在睡夢裡也會皺起的眉,比起在他麵前的從容不迫,或許才更符合現在的境遇。
“坊主……”那個叫做逐秋的少年訕訕地為他端上一杯茶,“對不起,沒想到公子又昏過去了。”
白乘歸垂眸看著浮沉的茶葉,寂寂的夜絲攀爬而上,“無妨,待謝公子醒來再喚我吧。”
白乘歸擱下茶盞正欲離開,被一清越之聲打斷,“坊主留步。”
他轉身,恰好撞入朗月之中,晃得一時呆啞。
謝庭明月映水泉,皎如玉樹臨風前。
月色為謝暉鍍上一層銀光,如星綴亮漆黑的雙眼,雖然難掩病容依舊透露出昔日俊朗的氣度,唇角恰當的笑意平白添了幾分親近。
或許,這才是那位謝家子的風儀。
白乘歸停下了腳步,對謝暉拱手,“謝公子。”
“多謝白坊主救命之恩。”謝暉在逐秋的攙扶下緩緩坐起,被衾落下,露出被繃帶纏滿的身體。
“不必多禮。”見此,白乘歸抬手製止了二人的行動。
謝暉歉意地對白乘歸笑笑,白乘歸微微頷首,算是應下。
“謝白二家有經年之誼,不過是為謝公子提供暫住之所,區區小事,不足掛齒。”白乘歸輕飄飄落下一句話,為恩義畫上句號。
我不過是看在先祖情意願意為謝家子提供暫時的庇護,待傷好就請離去吧,桃李酒坊不會再參與此事一分一毫。
可惜如此芝蘭玉樹,必將攪動一方風雲,如今龍困淺灘當真是令人歎惋。
白乘歸轉身離去,“謝公子好好休息吧,不打擾了。”
“多謝坊主搭救,在下前來本就隻是搏一場機遇。”謝暉看著那即將消失的白色衣角被黑夜浸染,忽然出聲,“白坊主如此恩情,謝暉銘記於心。”
倒是出乎意料的坦然。
畢竟是第一麵就出聲以恩情相示的世家子弟,原以為那九曲回腸還要周轉幾次才能吐露一句惑言。
門邊的衣角頓了頓,許久,恍恍乎如薄雪一般的聲音低低地回了一句“不必。”
正月十六,有落榜學子糾集於市,擊登聞鼓,上達天聽,自陳冤屈。
謝子三元嗤黃泉,天降百花代娥雪。
科舉昏暗,令小人遊街。
謝手蔽天,欺百姓無權。
坊間流出考卷試題,竟然是早有高門紈絝透露給親近之人。
天子震怒,命恒王、刑部尚書徹查。
榜上進士十名,竟然有七人與謝氏有舊。
天子下詔否決此次科考結果,去歲主考官,永泰十二年進士也是謝氏門生的王臨斬首東市,另一主考官宋琮雲從罪較輕,隻削官為民。
謝氏君恩負儘,挾勢弄權,念其舊功,免去死罪,充沒家產,凡十歲以上男丁皆流放長峪關,女雋遷至南陽,謝家子弟此生不可踏入京城一步。
不過短短半月,如龐然大物的謝家就此崩毀。
白乘歸折起手中的信報,置於燭火之上,火舌如舞動的妖魔,歡快地蠶食著字跡。
謝氏的流放之路並不安穩,年前雪災不少地方遭難,民間流傳說是謝氏舞弊惹了天怒,聽聞有流匪心中憤恨,劫殺了流放的謝氏。
隻是這區區流匪,從何處得來如此精鐵弓箭呢?
白雪下掩蓋的汙穢露出猙獰的笑。
不過,如此種種,都應與桃李酒坊無關。
火苗將書信吞噬殆儘,白乘川起身吹滅了燭火。
悠悠白煙升起,在月光下飄然而立。
他站在黑暗裡,辨不清神色。
隻餘下如月華一般朦朧的白衣,既無風動,也無衣動。
綠蒂漸漸褪去青澀,露出點點少女般嬌嫩的粉。
桃李酒坊如從前一樣按部就班開啟了春日的繁忙。
壇中濃鬱的酒香已經無法遮擋的溢出酒窖,祭祀酒神自來就是桃李酒坊的大事。
天道遠,人道邇。
酒神祭以酒為媒介,溝通天地之神祈求豐收、安平、酒順。
何況酒坊還流傳著白家先祖夢中與酒神曲仙對飲酣暢,賜下酒方數張,約定此後年年,白家子嗣以新酒相請。
與其說是祭神,不如說是舊友相會。
在這樣的日子,白乘歸顯少見地穿著亮色的華服,紅色的衣裾重重疊疊,金絲銀線的山色川流若隱若現,行動間麒麟循著酒香騰雲駕霧而來,環佩垂懸,衣帶翩然,無需多餘的香囊,熏染的醇厚酒香已經是最好的香料。
似乎他本就是生在酒中的人,縱是神靈也會因他醉傾。
他登上高台,在桃坊眾人期盼的目光中啟封今年的第一壇新酒。
“青青苗麥,雨順風瀟。
釀酒香長,仙凡顛倒。”
白乘歸揚手潑下一杯酒,祭天地神靈,祈風調雨順。
“離離黍穗,含羞欲苞。
幼生人老,平安康好。”
白乘歸往地上潑下兩杯酒,祭來去靈傑,祈康健安長。
“靡靡稷實,始作新醪。
霜影雖度,醉誼非緲。”
白乘歸再潑下三杯酒,祭世外酒仙,祈酒技長精。
潑灑的美酒似乎已被仙人讚許,漫天酒氣化作迷蒙細雨,白乘歸執著酒杯轉身,紅色的瓔珞綴在眉眼間,晃動了人的心弦。
他亦透過酒雨,見到了明月與神仙。
白乘歸垂下眼,將白瓷的酒杯無情摔落作為告慰天地的餘聲,等候的侍從抱過酒壇分與眾人。
天依然如此平靜,斜斜的青色掛在天際,像是從未有過波瀾。
風應當去吹拂潭水,而不是穹宇。
白乘歸一步一步走下高台,像是從天宮走向紅塵,喧鬨的人海將他裹挾,階下的人令他駐足。
若墨染的青衣男子身形還有些削瘦,端正的白冠束在發上,梅枝般的背脊挺拔,確有幾般風流態度。
“謝公子。”白乘歸開口,平平白白,不見神色。
“坊主。”謝暉對他行了一禮,大雅成風。
白乘歸顰顰眉,卻未曾言語。
謝暉見狀,揖手解釋道“今日酒祭,人多繁忙,我來時也是避人而行,未曾有人注意我,坊主無需擔心。”
如緞的頭發順著動作垂下,單薄的身姿似乎要隨風而去。
“不是。”白乘歸打斷他,“謝公子病體未愈,勿要飲酒。”
謝暉看看手中精巧的酒盞,微微一愣,轉而露出歉意的淺笑“飲酒祈福,我循此舊習,辜負坊主關心。”
“不必,公子非是坊中人,無需循例。”白乘歸走下長階,帶著如煙如霧的酒香與他擦肩而過。
黑紅二色拖過長長的尾,涇渭分明,毫不相乾。
白乘歸走過他的紅塵隱入人間,謝暉留在他的原地長久佇立。
好像兩條從未相交的平行線。
天雷隆隆,白乘歸抬頭看去,晴空萬裡,不見雲雨,他忽然明悟,那是命運提醒的耳語。
有什麼在搖搖欲墜,有什麼在蠢蠢欲動,隱隱約約,將要墜入深淵。
那年的酒祭本不該留下如此深刻的記憶。
可是那個夜晚,當白乘歸處理了繁冗的雜事回到後院時,正巧遇見謝暉坐在梅樹下,枝頭的梅花花苞鼓鼓,已經遮不住其中的春色。
紅彤彤的燈籠透出火光,在二人對視中悄然退下。
“謝公子。”白乘歸不遠不近地問候。
“坊主夜安。”謝暉不親不疏地行禮,邀他坐下。
一時無話,隻有暗香隱隱在月色下浮動。
謝暉倒是一杯接一杯喝著杯中物。
白乘歸有些奇怪,倒出一杯遞到嘴邊,才發現不過是一壺白水罷了。
“那個……”謝暉停頓了半響,吞吞吐吐,像牙牙學語的稚童“我先時看見不少釀曬的花葉,此時已無陽光,為何如此?”
哪裡像個巧言善辯的謝家子。
白乘歸如無其事,隻是垂眼回答“家中有曬月的習俗。”
“哦?”謝暉被勾起了興趣,“如此釀酒會更好喝嗎?”
“不會,”白乘歸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隻會更貴。”
謝暉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呆在了原地。
月亮月亮,不知何時鑽出雲霧,白晃晃地灑在二人身上。
時間時間,忽然放慢了些許,對視的雙眼沒有再移開。
謝暉突然笑出聲來,很奇怪,很爽朗,也很沒有世家大族的風度。
夜風徐徐,白乘歸也沒忍住彎了彎嘴角,雲流動起來。
有什麼裂開了。
白乘歸抬頭看去,原來是梅開了,一朵一朵,一簇一簇,連連結結成滿樹春雪。
“白坊主,我是謝暉。”他如此介紹道,“想來你也應當沒有記住我的名字。”
“白乘歸。”掩飾一般喝了一杯水,“並非未曾記住,隻是難以覺得這是神仙狀元。”
“想來是我不如傳說中俊秀了。”謝暉彎彎唇角,眉眼間藏下一份風月。
“倒不如說更鮮活一些。”白乘歸搖搖頭,“謝……暉。”有些生澀的名字在喉舌間轉動,最後吐露。
沉醉的鳥雀被月驚擾,發出聲聲鳴叫。
白乘歸這時才知道原來謝暉知道許多奇聞異事,多數時候是謝暉說,他聽。
不知為何,那晚的二人似是一對久彆重逢的老友,褪去沉重的身份,像是山間的風與月無羈地奔騰。
青青苗麥,霽月朗風。
朝酣垂發,暮歸老翁。
離離黍穗,枝葉暗生。
鴻雁掠影,繩結絲縈。
靡靡稷實,洪湧山崩。
積水累土,神屬心傾。
不斷堆積地巧合啊,在悄然蟄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