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M, 也就是朗姆吧,剛才給北小路真晝發消息的人。北小路真晝先是頓了頓,然後從蒼穹電腦桌前麵的椅子上站起來, 對鬆田說是出版社那邊打來的電話,拿過手機走出門。
電話那邊傳來的是個相當低、聽起來就不像是好人的男性聲音:“烏丸真夜, 你跟你的朋友們告彆好了嗎?”
嗯, 原來是專門留出時間來給他告彆的,他還以為這群人單純是享受貓捉老鼠的快樂呢。
北小路真晝看著正在他胸前的口袋裡做拳擊姿勢的上校, 好笑地戳戳傑瑞上校的腦袋,褐色老鼠氣鼓鼓地,然後就不理他了。
他低聲跟上校說:“你去找鬆田, 跟他說我要在外麵轉兩圈。”
北小路真晝看著上校一步三回頭地離開,把蓋住收音孔的手拿下來,跟電話對麵的人對話。
他的語氣比較輕鬆,比他自己想的還要輕鬆很多:“還沒,再給我點時間比較好, 反正我人就在這裡不會跑。您是朗姆先生……我能知道那位先生叫我回去做什麼嗎?”
說到底, 他根本就不知道站在他人生背後的陰影到底是什麼人,按照媽媽的說法應該是外祖父, 但媽媽她每次這麼說的時候表情都很奇怪。
那個人的名字不知道, 老師的名字也不知道, 或許他連自己是誰都不清楚。
電話那邊的人還有心情回答:“既然你想知道, 很簡單, 那位先生希望你回來繼承烏丸集團,也就是烏丸財團及其背後的組織。”
謊言。
北小路真晝很輕易地就從那份話語裡察覺到了惡意,撲麵而來的惡意,真的把他當做隻會逃跑的小孩子嗎?跟那麼多老師打過交道, 他最擅長的事情之一就是分辨到底誰是想殺他的人。
毋庸置疑,電話那邊的人根本不是叫他回去“繼承烏丸集團”的,他的最終目的就是讓北小路真晝死亡。
不過現在不是直接戳破這件事的時候,畢竟老師說過“不如死亡”,也就是說這件事背後的水比他想的還要深。
“我不覺得我有能力管理那樣大的財團,朗姆先生,既然你們已經找到我了,那也就知道我現在隻是個非常普通的人吧?那位先生一定要我來繼承組織的理由是什麼?”他問。
那邊的語氣變重了幾分:“這不是你該管的事。你隻需要回組織。”
看起來這位朗姆先生也不是沒有想法的,北小路真晝下意識做出了判斷。
想想吧,怎麼說也是一個大集團的元老,聽說有位從來都沒有見過的年輕繼承人要空降到自己的頭頂,打聽打聽繼承人之前在做什麼?
哦,寫小說,而且還是那種賣不出去的三流小說(被擠掉Top10位置的同期輕小說作者有話要說),這樣的人能管理好一家龐大的集團和一個看起來就不怎麼對勁的黑暗組織嗎?
他到底有什麼能讓那位先生看重的地方?這輩子他掌握的技能除了逃跑就是殺人——雖然後者對他來說可有可無,但管理一個組織這點確實完全是他的盲區。
不對勁,怎麼想都不對勁,但聽電話裡這位朗姆先生的語氣,好像對他的事也不是那麼了解,畢竟之前監視他的人從來沒有提過“組織”這個詞。
“我會回去……有件事我想知道,朗姆先生能回答我嗎?”北小路真晝問。有件事,如果問出那個問題的話,他應該就會知道答案了。
“什麼?”
“關於我的父母,我已經很久都沒有聯係他們了,能告訴我他們現在在哪、在做什麼嗎?”
在琥珀川的時候,雖然不是經常回來,但偶爾也會給他帶禮物的父母,每次打電話的時候都會問他有沒有好好吃飯的母親,還有說多跟學校裡的同學交流的父親,就像是……一場漫長的、終究會醒來的夢。
即使後來出了那樣的事,他依然感謝自己的父母,因為他們的存在,他才——
電話那邊的朗姆沒有很快接話,過了一會兒,他才重新開口:“我跟他們不熟,你可以回來去問那位先生。”
啊,很聰明的回答。北小路真晝想。
但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在他逃離琥珀川的時候,那場大火還沒有從他的記憶裡消去顏色的時候,他在城市的街道上,給父母打了最後一個電話,想知道像他這樣的人到底是不是應該活著。
他本以為會聽到的是要被抓住的通知,但電話裡很少回到家的母親笑著說:
“逃吧,從這裡逃走,我們會幫你隱瞞到最後。真夜君,作為你自己,好好活下去。”
那天他站在公共電話亭,聽著聽筒裡傳來的爆炸聲,還有最終電話被驟然切斷的聲音,手裡的聽筒就忽然落下。
他在那裡站了很久,直到烏雲遮蔽天空,淋漓的暴雨從紅色的電話亭外鋪灑下來,眼前的景象變得一片模糊,他恍惚走出電話亭,直到很久之後才意識到自己的耳朵在流血,周圍的聲音什麼都聽不見,眼前的世界也模糊一片。
最後他躺在漆夜的暴雨裡,看著雨滴從正上方墜落,打在臉上,仿佛尖針刺進血肉、劃破喉嚨,然後一句話也說不出。
行人來來去去,沒人留意他,有時候有人踩到他的手,慌慌張張地道歉,然後發現他還活著。
世界混沌一片,喉嚨裡像是有火在燃燒,直到有個打著黑傘的人停在他麵前。
“父親……”
北小路真晝記得他父親活著的時候,也曾經在某個雨夜打著傘出現在他家門口,跟彆人談話。
那時候他坐在窗邊看,父親注意到他,跟他輕輕搖頭。
不要聽、不要說,做好應該做的事,就像箱庭舞台裡的提線木偶。
“真夜君?”
打著傘的人本來就已經停下腳步,被他拽住衣服,蹲下來的時候才發現兩人其實是認識的。
書店的編輯還有曾經獲獎的新人小說家,就在這樣的一個雨夜裡重新見麵。
“你是……幸村先生……”黑傘將雨幕遮擋,他眼前的世界忽然變得乾淨,他伸出手擦掉臉上的水,終於認出了打著傘的人。
“真夜君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說要過幾天再來東京……”編輯先生四處看了看,這裡可不像是在車站附近,更不像是要去書店的路,也找不到幾家酒店。
“我……離家出走了。”躺在地上的少年一動不動,用最輕的話語來解釋整件事。
本來應該到這裡結束的,本來他應該從這裡逃走的,就跟媽媽說的一樣,離開東京,離開日本,逃到哪裡都好,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可以相信的人。
但幸村先生說:“這樣啊,那要不要到我那裡去過一晚?”
沒有問他為什麼離開家,也沒有要帶他去找警察,就說了這樣的話。
“可以嗎?”
“今天雨太大了,有什麼事到明天再決定吧。你在發燒,再放著不管就要進醫院了。”
那是很平常很平常的對話,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幸村先生的時候,幸村先生也沒問他為什麼沒有監護人就自己來了東京。
他們在深夜的暴雨裡往回走,那把黑傘牢牢地將雨幕擋在外麵,編輯先生一直在跟他說些瑣事,偶爾能聽到警車在雨裡來回鳴笛。
路口的警察看到他們,編輯先生將他護在身後,說他家的小孩發燒了,要現在趕回去。
警察看著躲在編輯先生後麵的他,很輕易地就把他們從封鎖的區域放走了。沒人會帶著小孩殺人,所有人都知道這點。
“說起來,真夜君,你的筆名決定好了嗎?虛數那個確實不像是現在流行的筆名,如果放在二十年前的話……”
“北小路……真晝,請這麼叫我吧。”
“剛想好的名字?還是你本來的姓氏?真晝和真夜聽起來就差彆不大,像一家人。”
“不,我本來的姓氏,我已經忘了。”
那場暴雨到現在依舊清晰地停留在他的記憶裡,包括北小路真晝,包括編輯先生,他們後來都很少提到這件事。
他也再也沒能聯係到自己的父母,再也沒聽到過他們的聲音,也不曾得知他們的結局,就算事實已經擺在眼前。
——但那才是他能從琥珀川逃離的原因,而父母的結局其實隻有一個。
死亡。
他們已經死了。
“朗姆先生,”北小路真晝說,“如果我不回去,會發生什麼?”
“烏丸真夜,你也不想你認識的人都死在你麵前吧?”
“我知道了,請讓人來接我吧,我在米花町,地址稍後發給你。”
他不等那邊的回複,就掛斷了電話,看著眼前的街道,還有街角的紅色電話亭,忽然想起那天的暴雨。
他拿著手機,不是很熟練地給編輯先生發消息。
北小路真晝:[幸村先生,我要離開東京一段時間了,不要給我打電話,最近可能很難聯係上。]
北小路真晝:[我寫了《北國伏魔錄》的第二卷大綱,如果有機會完成的話,我會用以前的郵件地址發給你。]
北小路真晝:[如果有人為了我的事去找你,就照實說我們不熟吧。]
走的時候最好不要被鬆田看到,或者說不讓他們看到鬆田,北小路真晝一邊離開這條街道,一邊給鬆田的號碼發消息。
北小路真晝:[鬆田,我走了。]
好像沒什麼特彆的聯係人了,畢竟小工藤跟他也不熟,思來想去連個能聯絡的人都沒有。他拿著手機沉默了很久,最後輸入了一個沒有記錄的號碼。
北小路真晝:[對不起。]
他放下手機,往遠方看去。
其一,烏丸這個姓氏背後所代表的集團正在經曆某種權力的更迭與紛爭,事情已經混亂到那位先生不能親自掌握的地步,不然不會讓不熟悉“烏丸真夜”的人來聯絡他。
其二,朗姆先生不知道從哪裡得到了他的情報,但顯然朗姆先生有彆的想法,如果沒弄錯的話,“烏丸真夜”對朗姆來說就是獲取更多利益的道具,所以朗姆不會將找到他的消息分享給其他人。
其三,老師說的是對的,老師從來不會對他說沒用的假話,所以不管是誰叫他回去,都不是用來繼承烏丸這個姓氏的,隻有更壞的結局。而以他的過去推斷,就算他願意回去,他們也不會放過任何接觸過他的人。
所以,無論如何,他能做的事就隻有一件。
“殺了朗姆。”
老師,我終於要動手殺人了,這次你滿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