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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黎皎皎終於知曉了一些真相。

因為何昭嬈回來了,雪川宗高層也十分擔切。陸師兄也特意透出了口風,提及那個犯事的何昭嬈確實跟燕不屈有些纏綿悱惻的舊事。

燕不屈是雪川宗難得一遇天才,亦是雪川宗未來之希望,自是被雪川宗十分珍惜愛護。哪怕燕不屈曾有何昭嬈這個汙點,宗門高層也竭力掩之。

陸師兄身為本門大師兄,便遊說黎皎皎去爭一爭。

黎皎皎年輕單純,天賦又高,又伶俐有趣,樣樣皆比何昭嬈要好,也未必沒有一爭之力。何昭嬈那妖女不過是扮可憐罷了,本性凶殘自私得很,當初燕不屈也是深知這一點,所以才揮劍斷情絲。

既然當初燕不屈能棄之,黎皎皎隻要用些心思,自然能燕不屈再棄何昭嬈第二次。

但黎皎皎怔怔聽著,她除了難受,驀然肺腑間還滋生一縷厭惡。

她對燕不屈所有的熱情就好似被潑了一盆冷水,凍著如墜冰窖。真相就像沾了鹽水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她自尊心上,是她從未設想的屈辱滋味。

她也絕不會去爭。

黎皎皎甚至想要毀了流朱丹棠,幾番猶豫,卻還是未曾下手。

她會想到燕不屈那樣愛乾淨的人,卻用雙手掘開泥土,替自己種上流朱丹棠的樣子。那時燕不屈眼神很認真,回頭望向自己時,那雙眼裡也蓄滿了柔情。

她心裡到底對燕不屈有些掂念的。

有些感情縱然已經沒那麼完美,可終究放不下。

她也想起那日燕不屈替她種下了流朱丹棠,然後不知為什麼,燕不屈洗手時竟將一雙手搓得發紅。仙長素有潔癖,瞧著竟不似假的。

黎皎皎那時不知曉發生了什麼事,試探著握住了燕不屈的手,然後慢慢用手帕將燕不屈手掌上的水珠擦乾淨。

然後燕不屈便安靜下來,眼裡也添了幾分柔意。

一直到那一次被燕不屈召見,她才對燕不屈徹底死心。

去之前,她也設想過燕不屈會對自己說什麼。

他可能會冷著臉責備自己,因為自己傷了他心上人。亦或者他根本不相信何昭嬈會是殺人的妖魔,懷疑自己因妒生恨,栽贓陷害。

因為不相信自己並非故意,燕不屈再冷著臉把她虐一虐。

來之前黎皎皎腦子裡將能想到的狗血橋段都擼了一遍。

但她都沒猜中。

燕不屈麵上神色很和善,也並沒有要責罰黎皎皎的意思。

那日的怒意好似已經消失無蹤,其實那天燕不屈也隻不過冷冷看了黎皎皎一眼,也並沒有將她虐一虐。

他讓黎皎皎坐下,第一次在黎皎皎麵前談及何昭嬈。

“我知道她很不好,心狠善嫉,虛榮愛醋,不擇手段。雖萬般不堪,可我大約也是個卑鄙之人,也對她留了心。”

“可是我身邊留下的人隻會是你。”

燕不屈溫聲說道:“皎皎,我隻是想放她走。”

她怔怔看著燕不屈,結結巴巴:“仙長,你,你是知道她殺了人的?”

然後她無措念聲:“謝流霜、薛欣、常言笑、沐雪塵——”

那都是小葉村死去的人名字。

燕不屈溫聲打斷:“好了皎皎——”

她看出燕不屈眼底掠過一絲不耐。

男人伸出手指擦去了她眼角淚水,沉聲吩咐:“彆鬨了。”

她卻如墜冰窖。

她聽著燕不屈說道:“我希望你顧全大局,又或者說是稍稍體恤我,將昭嬈的事改口說一說,說她並沒有殺人。”

“你知道的,我要饒了她有很多辦法,所以我並不是向你懇求。我隻是希望,這件事情是我們一起解決。”

黎皎皎看著燕不屈,好似已不識得他。

有些東西一點一點在黎皎皎心裡碎掉了,哪怕是燕不屈心有彆屬,她也不至於失望如斯。

當燕不屈跟她說出這樣的話,她心裡才徹底斬斷與燕不屈的情意。

那庭院中的流朱丹棠燦若明霞,幽幽棠花香氣之中,洞府中的黎皎皎卻驀然咳出了鮮血。

那濃稠的血腥氣和花香糅合一道,糅合成荼蘼散儘的枯敗氣息。如雲秀發大片散落在黎皎皎的身軀之上,伴隨黎皎皎身軀顫抖,那一根根發絲逐漸由烏黑化作淡灰,變化得肉眼可見。

走火入魔帶來的死亡氣息縈繞在黎皎皎的四周,她竭力想要穩住心神,卻不可遏製回憶自己跟燕不屈之間的點點滴滴。

彼時她因燕不屈的回答對他失望,可那時候燕不屈已經下定決心去保何昭嬈了。

甚至在召自己之前,燕不屈已經拿捏了另外兩個死裡逃生的雪川宗弟子。他已經布好了局,其實自己是否肯點頭並不重要,燕不屈不過是問一問。

後來素瓊英和李明奇兩個幸存的雪川宗弟子反口,改了證詞。於是何昭嬈居然成了受害者。

他們隻不過是離開小葉村時順勢撿得受傷何昭嬈。是黎皎皎逼迫他們,非要他們指證何昭嬈是屠村妖女。

黎皎皎天賦好,又在仙長跟前受寵,他們二人不敢不從。

再然後,黎皎皎一夕之間名聲儘毀,還成了一個構陷情敵小人。

於是黎皎皎就被軟禁於洞府之中,經受這走火入魔之苦。

此刻洞府外,卻有兩個年輕的靈藥穀弟子到來。

她們奉命送藥,卻也忍不住議論黎皎皎幾句。

“仙長也真是對黎師妹十分寬容,知曉黎師妹身體有恙,哪怕是軟禁,也囑咐三日送一次藥。她犯下如此大錯,仙長居然仍是這般寬容。”

“這你便有所不知,黎師妹是門中長老推給仙長。仙長縱然不喜,可也給幾分薄麵。我如今才知曉,仙長身後還有個何仙子。從前隻聽聞她長於一處小門派,說什麼是本境第一美人兒,卻未親眼見過,還以為是小門派誇大其詞,未曾想果然是容貌絕世。”

“若不生得貌美,何至於讓黎師妹這般介意,竟生出加害之意。可惜啊,何仙子出身小門派,天賦也不夠,咱們雪川宗怎會允許一個空有美貌的女修常伴仙長?”

說道此處,送藥的年輕醫修竟大有可惜之意,是替何昭嬈可惜。

另一人也不服氣:“天賦好又怎麼樣,最要緊的是有沒有品德。就好似黎師妹,天賦再好,也是個心狠不能容人的人。”

她們說話也沒有刻意揚聲,但修行者耳目敏銳,黎皎皎必然也能聽到。

兩人當然也是故意為之。

這不過是路見不平,仗義執言,誰讓黎皎皎是這麼一副性子。

更何況黎皎皎還得罪了靈藥穀的大師姐。

其中一個小女修咬住唇瓣,也壓不住眼中忿色,禁不住道:“黎師妹,是你自己不做好事,所以受罰。李師姐心善,方才待你如初,可你卻連李師姐都針對。”

“師姐心善,還囑咐我們送藥。”

另外一個醫修眉頭一皺:“好了阿青,不要多話。”

洞府內沒有聲音,以黎皎皎那驕縱性子來說自然並不正常,大約是因為落魄羞於見人。

但黎皎皎素來受寵,也許有一天,仙長會重新寵上她。

“黎師妹,你所用丹藥皆放在洞府門口,隨你取用。”

洞府內仍沒有聲音。

她們以為黎皎皎能聽到,卻不知那些議論傳入此刻走火入魔的黎皎皎耳中,也不過是含糊的嗡嗡聲。

因為那些含混的人聲,黎皎皎知曉有人到來,一道身影艱難的在院中掙紮,狼狽不堪的從房中爬了出來。

若然有旁人看見,絕不敢相信眼前的她就是雪川宗最耀眼最受寵的黎皎皎。

那件碎玉留金裙是上等天蠶絲織成,此刻卻也是沾滿了地上塵土和樹葉碎屑。年輕女娘烏黑的發絲已經化作一片暗灰,一根根如染上泛白烏雲顏色。而領口露出雪白肌膚之上早已浸染了大片大片的墨紋。

那散亂發間一雙眼卻是極明亮的。

她當然知曉自己的狼狽,但哪怕是讓人看到自己最狼狽一麵,黎皎皎也仍然想要活下去的。

這樣竭力抬起的麵孔之上,卻猶有幾絡豔色淚痕。

她已伸出手臂,努力去敲腕上玉鐲。

磕在地上,發出了細碎的咚咚聲。

咚咚咚,她妄圖引起旁人注意。

可洞府之外,人已離開。

腕間玉鐲已經四分五裂,碎落一地。

黎皎皎眼淚流得更多了。

靈藥穀的醫修三日會來看她一次,除此之外,不會再有旁人來看她了。

她的四肢經脈開始變得空蕩蕩,使不出靈力,可以傳訊的法器皆不能用。

黎皎皎驀然好似想到了什麼,她手指觸及流朱丹棠,接著藏在丹棠中的一枚法器便落到她手心中。

那是一枚小小玉蟬。

玉蟬中有一枚靈血,隻需捏破這枚玉蟾,那靈血就會化作一道訊線,尋到靈血主人。

不需要催動靈力,任是天涯海角,皆能傳訊給那個人。

那個靈血主人當然正是燕不屈。

燕不屈確實曾寵過她一段日子,擔心她會出什麼事,於是將自己一滴靈血製成一件小法器送給黎皎皎。萬一黎皎皎真出了什麼事,便可捏碎玉蟬求援。

黎皎皎不舍得弄壞,想留著珍藏,故將這枚法器藏於流朱丹棠之中,出任務時也沒有帶。

她都快忘記這麼個小物件兒了,如今玉蟬卻落在她手心之中,那似乎成為她唯一活命的希望。

黎皎皎慢慢合上眼,她任由自己坐在地上,蜷縮著摟住膝頭。

那枚玉蟬也從她手心滑下,翻滾落在地上。

她下意識咬住唇瓣,燕不屈毀她名聲,如今自己還要向他求饒——

已經發灰的發絲也輕輕顫抖。

她問自己,黎皎皎,你究竟想要怎麼樣?

四周無人,安靜得就像小時候。

她所出生的小世界氣息汙濁,故而她從小被養在高塔之上,少與外人接觸,以免沾染太多濁氣。

甚至日常飲食,也十分嚴格小心。

那樣的童年蒼白淡漠,殊無趣味。可她終究也隻是個小姑娘,也有些小孩子心性。

後來她修行了神廟中卷宗,煉出了靈絲。

那靈絲可以悄無聲息蜿蜒百裡,讓她好奇打量整個月都的風物,知曉月宮之中的一舉一動。

所以她也不是全然不知世情。

哪怕她未曾參與其中,卻也看了許許多多人世間的事。

黎皎皎雙臂死死扣鎖住自己,竭力抓緊自己手臂。她下意識咬住了自己的唇瓣,將嘴唇咬出了血痕。

她終於慢慢鬆開了發抖的手臂,摸索著握住了一旁被自己扔開了的玉蟬。

淚水從她臉上滴落,滴在了蒼白的手背上。

無論如何,她都想要活下去。

黎皎皎伸手捏碎了這枚玉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