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之中,黎皎皎已經快喘不過氣來。
她所居之洞府,庭中一株流朱丹棠足有整人高,通體寶霞流彩,燦然奪目。此等靈物乃為上品天地靈寶,能長成整人高的品相更是殊為難得。此株流朱丹棠若由丹師炮製,煉製出的一爐淬靈丹能使幾十名九階的聚氣修士突破境界,那足以使得本境之中一個小門派突破為中型門派。
然而這般靈寶栽於院中,也不過是她曾隨口讚過流朱丹棠花香宜人,故而燕不屈便將之移於庭中,供她賞玩。
洞府之中,黎皎皎的床榻是一整塊溫涼玉所切割而成。此玉恒溫生香,靈力充沛,尋常修士得一塊邊角料也是欣喜若狂。黎皎皎洞府裡卻以整玉切成床榻,供她進行修行。
除開這溫良玉塌,房中其他珍稀異寶亦是不少,諸如紫玉珊,萱靈鬥等物,隨便拿出一樣皆是罕世之珍。
隻看這洞府內擺設,便知曉燕不屈確實也在黎皎皎身上下過心思。
然而此刻一截手臂虛軟無力垂在塌邊,本來瑩白似玉的肌膚上卻泛起了大片大片的黑色紋理,於是這份美麗之中又夾雜幾分死氣,觀之觸目驚心。洞府內寶華生輝,靈力充沛,這樣奢靡的寶光中卻翻出了一縷詭豔。
那片手掌虛軟的顫抖,驀然又緊緊握成一個拳頭。
洞府中的女娘虛弱的躺在溫涼玉塌之上,衣襟在她勉力掙紮間滑落,露出大半雪白的後背。
卻不見半點軟玉溫香。
大片繁密黑紋蜿蜒爬上黎皎皎雪白的後背,如此縈繞上黎皎皎四肢,甚至蜿蜒上黎皎皎秀美絕倫的麵頰。
黎皎皎額頭泛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汗水,打濕已散開發絲。她蒼白麵頰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卻泛起一絲潮紅,如一抹渲染開來的朱砂。
黑色的裂紋已經蜿蜒而至黎皎皎纖長手指,她屈起手指,以齒狠狠咬住,身子卻遏製不住輕輕顫抖。
她知曉自己走火入魔了。
因為燕不屈。
在黎皎皎十九歲的人生之中,她也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難過。她的心裡就像是被攪碎了一樣,悶痛難當,仿佛呼吸一下就會針紮似的劇痛。她明明知曉走火入魔應該收斂心神,不應繼續激動,她也想要如此,可卻全不能控製自己。
火熱的嗔意湧遍了黎皎皎心頭,令黎皎皎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瀕死感。
那些記憶卻不斷湧來。
從小到大,黎皎皎都未曾不順過。
在黎皎皎出生的小世界,她乃是月國最尊貴的小公主。
因她天賦出眾,她生來便是月國中心,月王舉全國之力進行奉養,使這位小公主成為整個月國最尊貴存在。
甚至連她父母也讓她三分。
仙人在月國神廟中留下秘卷,唯黎皎皎可以參悟其奧妙,進而修出一身法術。
十歲那年,鄰國舉兵來犯,月國的小公主以一人之力退三萬大軍。
彼時小公主一身雪衣,又因臉蛋稚嫩秀美,故刻意戴了一片鬼麵具,以此震懾敵人。
有畫師描繪下月國小公主白衣鬼麵風姿,於是舉世流傳,人人爭相拓繪,據說還鬨得月都紙貴。
再後來,她十四歲那年,便迎來了仙人接引。
所謂仙人,是來自域外之地玄天境的雪川宗弟子。
上次仙人來還是千年前,黎皎皎修的那幾卷功法就是那時留下。雪川宗每逢收徒,就會打開兩境通道,看這個小世界有無出色人才,尋其資質出挑者收為弟子。
黎皎皎順理成章被挑中,接著便被引去玄天境界,成為雪川宗弟子。
哪怕是到了雪川宗,黎皎皎運氣仍然好得不可思議。
她一到雪川宗,便得到了燕不屈的垂顧。
彼時燕不屈居於上首,他一身玄衣,衣飾極華貴,墨色衣袍上以金絲銀線繡了五爪龍紋,足踏雲紋玉履。那一片暗色裡,卻透出了沉沉豔意,華貴沉重得令人不可逼視。
彼時台上千餘弟子,有許多皆是小世界的天才,千挑萬選,方才到了雪川宗。
可雪川宗最不缺天才,多少天才的弟子入了這兒,卻默默無名,
他們此刻隻不過是新入門弟子,離那些雪川宗大修還很遙遠,更不必提燕不屈這雲端上的人物。
黎皎皎那時大起膽子,望向了燕不屈。
高座上的燕不屈似籠了一層淡淡的輕霧,掩不住無雙殊色。
雖隻看了一眼,她亦隱隱有中感覺,仿佛燕不屈是周遭所有的人中心。
黎皎皎從未有過這樣的畏懼感,心更跳快幾分。
她驀然垂下頭,手心卻皆是冷冷汗水。
大修威壓,可怖如斯。
初入山門,她與燕不屈的距離也是極遙遠,遠得自己好似一粒微塵。
下一刻,燕不屈的身影卻出現在她跟前,入目卻是燕不屈那雙墨玉雲紋履。
她受驚了驀然抬頭,將燕不屈俊朗麵容儘收眼底,那一刻她心中狂跳。
然後她卻聽著燕不屈溫聲說道:“低頭。”
她順從頭低了低,然後燕不屈將一枚白玉釵彆在黎皎皎的鬢發間。
每位雪川宗弟子都一枚屬於自己白玉釵,內蘊一抹陣識,認主之後彆人也絕不能用。有此法器,雪川宗弟子才能被雪川宗的護山大陣識彆,不被攻擊。
通常是由一位宗門長輩替新入門弟子戴上發釵,誰也沒想到燕不屈會親自替黎皎皎戴上。
他雖沒跟黎皎皎有半分肌膚相觸,可黎皎皎卻忍不住麵頰滾熱。
十四歲的黎皎皎還懵懵懂懂,可卻緊張的將雙手緊緊攥成拳頭。
後來她才知曉,燕不屈是整個雪川宗乃至於玄天境唯一的半仙之境。
這個世界修行分作聚氣、淬身、玉液、半仙、仙人五個境界。
仙人之境外,便是域外化仙,能被稱之為神了,那自是凡人與修行者皆不可觸及的存在。
仙長燕不屈十歲入雪川宗,不過十來年光景,就順利淬身,達至玉液,並且修成半仙之境!
在壽歲漫漫的修士界,他三十歲不到就能有如此修為,成為一派之長,誰見了能不說一聲厲害?
這個世界已經近兩百年沒有出現過仙人之境修士,燕不屈無疑是最可能衝擊仙人之境人選。
他便是雪川宗說一不二帝王。
雪川宗幾萬弟子,皆要恭恭敬敬喚他一聲仙長。
如今黎皎皎雪白晶瑩的手指已經纏繞了縷縷黑色紋理,卻猶自緊緊捏著那枚白玉釵。她散開的頭發胡亂撒在赤著的細肩上,手指卻已經輕輕顫抖。
亂發輕掩間,她雙眸驀然滑落兩行清淚,如淺淺豔痕,閃爍著胭脂水色。
黎皎皎無聲落淚,眼淚卻越來越多。哪怕房間裡沒有彆的人,她也要將自己哭聲堵在唇中,好似生怕彆人聽到。
剛入門時,燕不屈確實待她極好,她甚至有機會近身隨侍。彆人都說燕不屈素有潔癖,性子清冷寡淡,素來不與旁人親近,可自己卻是個例外。
就連自己隨口說喜歡流朱丹棠香氣,燕不屈便尋來栽種在自己庭院之中。
他親手挖土,再灌入靈力,做這些時模樣也專注認真。種好後燕不屈才滿臉厭意看著手掌上泥土,縱然能用仙息瞬間除去手上泥塵,他仍一下下的用靈泉搓已經乾淨得無一絲灰塵手,似要將手皮都搓破。
燕不屈確確實實是有潔癖的,可他卻願意這樣替黎皎皎種下一顆流朱丹棠。
後來黎皎皎就對那顆流朱丹棠愛惜備至,不是因為珍貴,而是因為燕不屈一片心意。
那株流朱丹棠被黎皎皎打理得極好,枝葉繁盛,花朵飽滿,多枝齊放,遠遠望去如一片赤雲丹霞,煞是惹眼。
如今馥鬱香氣透入了室內,卻好似莫大的嘲諷,就連曾經令黎皎皎喜愛的丹棠之香,如今也覺荼蘼腐頹。
因為燕不屈的寵愛,因為兩人日益曖昧,因為燕不屈縱得她無法無天,旁人皆說燕不屈會娶黎皎皎為道侶。
黎皎皎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
她想最好是自己突破玉液境後,再與燕不屈結契,如此也更配得上對方。陸師兄也說過早結契易容易影響心境,燕不屈愛惜於她,故而願意等一等她。她覺得燕不屈對自己關懷備至,設想周到。
但她從不知曉燕不屈有一個心魔。
燕不屈曾動過情,喜歡過一個女修,那女修就是燕不屈的心魔。
那是整個雪川宗高層的禁忌,何昭嬈這三個字仿佛是雪川宗一個極隱晦秘密,是燕不屈碰也不能碰的逆鱗。
知情人都瞞著她,黎皎皎自然不可能知曉這樁舊事。
對於雪川宗高層而言,比起何昭嬈那個魔性未定的妖女,還是黎皎皎這樣天真單純又天賦出眾少女更適合跟燕不屈在一道。
一切仿佛早有預兆,事後回想也能從日常中窺出幾分端倪。
一開始黎皎皎在燕不屈跟前也十分拘謹,她滿眼皆是崇敬,什麼時候都小心翼翼,話都不敢多說幾句。
可燕不屈對她溫柔縱容,她漸漸也開始放肆了。
有一次,兩人不知怎的,談及了無情道。
她忍不住調笑:“仙長,無情道太過於沒意思,你可不許去修無情道。”
那本是一個尋常玩笑話。
可燕不屈的臉色一瞬間卻變得很難看,素來溫潤如玉的麵頰也頓時泛起了一縷鐵青。黎皎皎的話仿佛是戳中了他的痛處,令他透出些狼狽的憤色。
他當即拂袖而去,那是燕不屈第一次給黎皎皎臉色瞧。
彼時黎皎皎莫名其妙,又生出了幾分委屈。
彼時年輕的女娘如太陽般灼熱,流淌著少年人的生機勃勃,乾淨得如一滴最純粹的雪水。
可如今的黎皎皎如金烏墜落,麵頰泛起了如死人般的鐵灰之色,原本明澄若雪水的眼中蓄滿了憤怒與怨恨,早不似從前那般清澈。她驀然猛烈的咳嗽,赤著後背上發絲輕輕顫抖,散亂間背部密密麻麻黑紋宛如活物一半流淌。
眼前畫麵實是詭異之極,黎皎皎頭發尖兒也開始浸透出一縷灰白暗色。
她的咳嗽卻宛如破敗的風箱,使她宛如一片要被摧折的枯葉,好似秋日裡被冷風要毀去的蝶。
黎皎皎第一次撞見何昭嬈,是在小葉村。
彼時她並不知曉這是自己一切倒黴的開端,會撕碎所有謊言和虛偽的美好。她隻被小葉村的血腥場景震住了,隨她而言來的小夥伴們也都看得目瞪口呆!
玄天境也有普通百姓,隻不過本境大宗門會開辟通往彆境通道,吸納各個小世界的優秀修士,使本境實力不斷壯大。
小葉村就是本境之中普通百姓所聚集的村落,雪川宗弟子趕來時,此地卻化作一處死村。
死去的嬰孩兒被母親緊緊攥緊抱在懷中,孩子還偎依在母親懷中做咬奶水動作,也不知是因嬰兒肚餓還是母親恐其叫喚出聲。可如今兩人已經死了,死時候還緊緊抱在一道,甚至屍體也呈現不正常的乾癟。
其他的屍體也差不多,他們屍體大片乾癟,宛如被抽去了水分的果子,呈現出灰白之色。有些屍首似未全然吸乾淨,還有部分軀殼呈現飽滿的鮮肉,與枯萎部分形成鮮明對比。
整個村落地麵布滿了繁複的咒紋,觀之觸目驚心。越往內走,屍首越多,甚至開始一層疊一層。
然後黎皎皎就看到了何昭嬈。
陣法中心屍首最多,約莫百來具屍體疊在一道,一層又一層,宛如小山一般。一張張死人麵孔乾癟的翻出來,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兒,都是乾癟的死人臉。
這樣一座可怖的屍山上,卻輕飄飄落下一個美麗的女娘。
她是鮮潤生活的美人兒,是活生生存在,豐潤柔美的身軀和乾癟的屍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樣的詭異之中,卻分明又透出活色生香。
黎皎皎從來沒見過這樣美麗的女娘。
可這個女娘分明不是受害者。
她服飾華貴,絕非尋常村民,更重要是這女娘手裡還有一顆血淋淋的心臟。在其身側,還有一具新鮮的女屍,分明是剛剛才開膛。
那顆心臟在美人兒手心乾癟成灰,與此同時,本來新鮮的女屍也迅速乾癟。
然後那女娘才朝著黎皎皎等雪川弟子嫣然一笑,隻不過目光落在黎皎皎身上時,卻不由得升起了幾分冷意,似有幾分嫉意。
黎皎皎瞧得毛骨悚然,她並不明白何昭嬈那個眼神含義,卻已經憤恨到了極點!
那一戰其實頗為凶險,何昭嬈修為頗高,又有妖魔襄助,實力真是不可小覷。
同行七人折了四個,隻活下三個人。
若非黎皎皎手裡有一枚天霜刺,隻怕所有人都會死在這兒。那是一件威力巨大的一次性法器,能瞬間模擬出半仙之境修士的攻擊。
那一擊擊碎了何昭嬈的肩頭,使何昭嬈身受重創,否則黎皎皎一行人會全部死在小葉村。
等到這場戰鬥結束,黎皎皎方才無比的後怕。
她還年輕,自然怕死,更眼睜睜看著同門知交一個個死在自己眼前。
所以見到燕不屈時,黎皎皎禁不住急切奔到自己麵前,滔滔不絕說及此行艱難,可能還有幾分懇求燕不屈憐惜安撫的意思。
她沒有留意到那些話燕不屈全沒有聽到耳裡。
她沒發現燕不屈甚至覺得自己聒噪。
她更沒察覺燕不屈一直死死盯著何昭嬈。
那時何昭嬈因為鬥法遍體鱗傷,被鎖於金籠之中,狼狽不堪。
何昭嬈輕輕抬起頭,那張臉縱然在這個狼狽地,卻也仍是美貌無雙,不愧是本境第一美人兒。
兩行血淚卻從何昭嬈眼裡滾落。
她怎知那一刻,燕不屈甚至對自己生出了恨意。
她隻覺得燕不屈十分淡漠,故而也生出委屈。
那時黎皎皎身上衣衫破破的,身上還有傷,內府都險些被護何昭嬈的妖魔擊碎了。同行與她交好的同門知交大半被何昭嬈的血陣所毀,有兩人甚至屍骨無存,骨頭渣滓都不剩。
她含著眼淚,低低聲說:“仙長,我差些死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不知進退,以為燕不屈還會安撫她幾句。
可燕不屈驀然垂頭,冷冷望著林皎。
燕不屈眼神卻如冰一樣冷。
她聽著燕不屈緩緩說:“你用我給你的法器傷了她?”
那清淡的嗓音裡夾雜著一些譏諷,有著黎皎皎聽不明白的東西。
黎皎皎終於住口不言了,她尚不知曉發生了什麼事,卻覺得通身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