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
真的是從沒想過的好日子啊。你吃著簡單的年夜飯,突然聽到媽媽和她的妯娌感歎。
她們顯然很有共同話題,就此聊了好些字句。你沒說話,肚子裡的油水與墨水都不再需要特彆表示。平凡的一天,大年三十,一群女人,坐在縣城的安置房新居裡。它窗明幾淨,溫馨整潔,寬敞漂亮。它溫暖,沒有噪音,塵土和喧嚷都不大進得來,隻有你的指紋和生日密碼才是被允許的咒語。它是你的家。
你確信時間的浮遊有它的遺跡。蜿蜒,逶迤,你愛看水流過去,一蕩,一蕩,再一蕩,你用竹篙撐,時間在水草中間浮遊,你趟過,把浮脹的土壤留在岸邊。不係。你要是去下一條河,船會自己從水裡升出來,你會撐。現在,你要上岸了,在泥土上。
你的濕痕乾了,一種屬於南方的乾,不過你覺得還行。你跺跺腳,拍一拍,從土裡挖出些碎石子。你的鎬頭用得不順手,但不要緊,它拿來蹭泥是好用的。一望無際,延伸,深綠,金黃,你坐在很高的玉米堆上,隨手丟下一條探頭的蟲子。它曾在不同的顏色中爬行過幾個季節。它屬於土壤,可你背叛大地長出腳來,長出輪子來。
柴油味。在玉米堆上,你突然想唱歌。是什麼歌在屏幕裡,記不懂歌詞遙遠嗎,你不知道,所以秋天回不回得來都合適,聲音總在野鳥口中被銜去。爺爺帶你回家了。晚霞很遠,河流吞食太陽,雞蛋黃,顏色豔麗,染料來自腳下的玉米。雄性負責喚醒,雌性負責生育。你負責收集尾羽,做蘇北農村風印第安麵具。
它胃裡有沒消化的糧食,它貪食。玉米石頭一樣硬,芯灼燒成灰,可以拿來吸水。它們鋪在泥濘上,你鋪在它們上,汽笛。十歲的大雨澆死了所有乾燥的柴,電爐不用舊報紙點燃,菜籽油十塊一斤。你用木棍卷爛蜘蛛網,吹走蒲公英,露水滾落,大雪飄零。老師誇你背著書包滿身狼狽,每一天,十幾裡。你不冷。不再見麵的女孩兒,她借你的棉鞋乾燥溫暖,不凍人。遠倒是不遠。鉛字裡有路,沒四季,沒天氣,也出不去。
你走進去。你出不去。
你一直有家,家一直溫暖。你確定。時間跟在老鼠後麵,老鼠每夜走過粗實圓木上的福祿壽喜,福祿壽喜,它,它們。你真心不愛它們,但你想,時間。每一根尾巴,每一節骨骼。時間跟著老鼠,夜裡起舞,縱情狂歡。
但還是有什麼東西藏在雨布的夾縫裡,除了夜行的伴生生命,除了腐朽的草料,除了上一場雨季。滴答,滴答,被輕巧的白爪避開,它會從關不嚴的木門縫裡擠進來,跳到你懷裡。現在,你可以停止你惟妙惟肖的動物叫聲了。現在,福祿壽喜們的時間暫停,你和這個健康機警的條紋生物的時間開始了。夜行的伴生生命,你的。
你的。你不再把冰冷的雙腳放進妹妹的胸懷捂熱了。連載不完的冒險故事遊蕩在被窩裡,她不再執著結局。淩晨三點,現在,拉一下燈繩。啪,加熱絲會閃爍,但LED燈沒餘韻。
你閉上眼,電熱毯的加熱燈暈在空氣裡。你記得,那些夜的月色,也是如此明亮。現在,你躺在幾十米的高空中,二十六年的過去都散落在身底。
你也知道,遲早,你會再一次趟進那條河流。
2024.02.12 淩晨三點於蘇北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