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圜(1 / 1)

張正文叫邵旭北過去,隻是為了問問他具體情況。

周五的時候邵旭北給他發過消息,說自己錢包丟了。張正文一問,光錢包價格就值五位數,但是他當時不在學校,於是趕快給給保衛科打了電話,讓他們協助邵旭北尋找。

後來邵旭北隻和他說了一聲錢包找到了,張正文便沒再多問。今天看到了邵旭北本人,就想詢問一下具體情況。

“……哦,最後找到了就行,下次把書包拉鏈拉好。彆的沒丟什麼東西了吧?”張正文和顏悅色,一點兒看不出剛才那股盛氣淩人。

班裡同學家境如何,他心裡都有數。

邵旭北:“現金丟了,也就不到一千塊錢,還好卡沒丟。”

他說話不卑不亢,一看就是有良好教養的人。而且是得很多錢,才能養出這份從容。

張正文點點頭,心裡讚歎著。

又聊了幾句,便讓邵旭北回去了。

張正文回到辦公室,先接了一杯熱水,慢悠悠喝了幾口,然後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

正是今天公告欄上那封《敬告某院領導》。

學校裡的學生啊,沒上過社會,還是太天真了。

寫封這個有什麼用呢?根本沒造成什麼重大影響。往小了說,隻是一個惡作劇罷了。

貧困生用補助去旅遊、看演唱會、換手機、買奢侈品?

誰說的?

誰看到了?

誰能證明?

張正文承認,他在看到這個的時候是有些心虛的。

但他又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哪個班裡沒有這種情況?哪個輔導員就敢拍著胸脯保證,自己班裡每個學生拿的每分錢,都是應該拿的?

嗤笑一聲,覺得這東西寫得真是幼稚極了。

再慷慨激昂、再義正言辭,又有什麼用呢?有這文采,去寫點兒彆的不好麼?

你這是在打校領導的臉啊。

嘶啦幾聲,白紙變為碎片,被扔到了垃圾桶裡,似乎在昭告著這次活動的結束。

但沒想到,第二天,在學校的各個角落,《敬告書》像雨後春筍一樣,紛紛冒了出來。

“胡鬨!”楊院長把厚厚一遝紙重重拍在桌上,厲喝道:“簡直就是胡鬨!”

“你們是怎麼和學生說的?!知不知道這個事情全校都已經知道了?隔壁院長還來問我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發生什麼事情了?你們說說!”

他拍拍自己的臉:“你們讓我這張老臉往哪擱?!”

無一人敢說話。

楊院長挺起腰,深吸一口氣。

事情到這個地步,已經很難體麵收場了。

學生們都是愛看熱鬨不嫌事大的性格,在學校表白牆上說說就罷了,竟然還分享到了社交媒體上,一舉衝上了當天的熱搜,還有一些媒體試圖在評論區聯係本校學生……

這幫學生到底要乾什麼?逼著學校認錯不成?

最可氣的是,這件事竟然還是從他的學院裡開始的。

某大百年沒有鬨出過這樣的醜事,他的職稱還要不要了?

但是……

周二下午,某院發布通知,就最近院內的情況作出檢討,同時讓各個學院自檢。

通知的最後,表明學院不提倡這種大張旗鼓鳴冤叫屈的方式,如果真想舉報,提供了幾個渠道,如果有其他問題,也可以通過這幾個渠道向學校反饋。

江自鳴看著末尾的幾個渠道,心情複雜。

如果真這樣傻愣愣地撞上去,與自爆無疑。

通知發出後24小時,各個學院亂成了一鍋粥。

敬告書似乎激起了學生們某種熱情,不少人用小號匿名舉報,數數竟有十來樁,還有一兩個外院的,竟然也舉報到某院來了,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趁這把火還沒燒到自己身上,不少專業該約談的約談,該重選的重選。

林信就從第一檔掉到了第三檔。

他難以置信,去求張正文:“文叔,我怎麼掉到三檔了?二檔也行啊。”

“彆做夢了,能給你申請個三檔就不錯了,”張正文揉揉眉心:“你看看你平時在朋友圈裡發的什麼東西?”

他越說越來氣:“看演唱會、買奢侈品、請客吃飯……你自己數數你中了幾條?我這兩天都沒睡好,就怕有人舉報你,一舉報一個準兒!連我也得跟著你倒黴!”

林信不敢說話了,低著頭,心慌意亂,後槽牙咬得死死的。

他原來以為自己拿一檔是四平八穩的事兒,四千多塊錢,全都提前消費了。

花的時候太痛快,一不小心就超支了一部分,也就六千多,之前覺得是小事兒,加上下個月生活費妥妥能還上的。

但現在隻能拿兩千塊錢……還有兩千多的虧空怎麼辦?

他煩躁不已,但是想到大學四年還得多仰仗文叔,隻好咽下了這口氣:“我知道了,等拿到錢了請您吃飯,還是得多謝您幫忙。”

張正文喝一口茶,終於滿意一些,這小子總算會來事兒了。

“吃飯就不用了,林哥在老家也幫了我不少忙,”他有心提點兩句:“你們宿舍那個邵旭北,不錯,記得和他打好關係,多學習學習,沒什麼壞處。”

一聽到邵旭北的名字,林信臉都綠了。

還跟人家打好關係?他不上去自討沒趣就不錯了。

再說了,邵旭北有什麼好?一個兩個都巴著他不放,宋洋是,江自鳴那個農村女也是。

想到江自鳴他就反感不已,她窮就算了,長得又不好看,身上還有一股沒由來的勁兒,讓他一看到她就討厭。

他可不信她有表麵上那麼單純,純粹都是裝出來的!

要不她怎麼能和邵旭北這樣高富帥處好關係?肯定都是她當舔狗舔來的。

但他林信就不一樣,不為權勢摧眉折腰。任他邵旭北如何有錢,他都不會為此心動一點點的!

當然,他要是捧著十萬塊錢非來要他交朋友,那他還是能考慮考慮的……

學院的辦事速度非同尋常地快速。

周二下午發布通知,周四就清理了一批人,同時又選拔了一批人。

公告欄上貼著新鮮出爐的名單。

原本公示期有一星期,現在因為人員變動,又順延了一星期。

江自鳴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曹笑笑,她拿了二檔。

但林信,像個會移動的毒瘤,隻是排名下降了,仍舊還在名單上。

她看了幾眼,轉身離去。

這一周以來,江自鳴過得極累。

她和邵旭北製定了一份極詳密的計劃。

光一份敬告書就改了十幾版,再拜托許多印了二百份發過來。

接著和邵旭北假借丟錢包的名頭,在保衛科看了監控。

張正文不知道,去保衛科的還有江自鳴。

他們不能看遍學校的所有監控,但能依據當天的行動軌跡,記下哪幾個地方監控壞了或是沒有監控。

這就夠了。

他們設計出一條合理的路線,既能避開攝像頭,又能貼在比較顯眼的位置。

第二天,江自鳴擠在人群中看的時候,發現除了昨晚她和邵旭北貼的那幾張以外,又多了幾十張。

有的明顯可以看出是照片複印,有的可能是自己又手打了一遍,有的,完全就是一封新的敬告書了。

潔白的紙張,如同高大的樹木一般,靜靜貼在那裡,宣告著學生們無聲的反抗。

江自鳴低頭,藏住了自己的熱淚盈眶。

現在,計劃要進行到最後一步了。

江自鳴回到宿舍,摸出手機,與邵旭北聯係:“你那邊情況如何?拿到資料了嗎?”

邵旭北回了一個OK的手勢。

今天下午,邵旭北突然跟她說,他們一直缺的關鍵性證據,有人送上門了。

或許最後一步不用實施也可以。

事情看似已經得到了圓滿解決,現在不光他們學院,恐怕是每個學院的名單都公正了許多。

有效果了,但不夠。

令張正文沒想到的是,事情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仍在發酵。

淩晨兩點,他被院長的電話吵醒。

當輔導員,半夜被叫起來不是件小概率的事。

但是被院長叫起來……

張正文迅速調整好狀態,接通了電話:“楊院長……”

不等他客套的話說出口,楊院長便打斷了:“張正文,來我辦公室一趟。”

說罷,電話便掛斷了。

張正文有種不好的預感。他迅速穿好衣服出了門,不過半個小時就到了。

一進門,發現院裡係裡的領導都在。

他一隻腳踏進門,所有人的目光齊齊射過來。

張正文似乎又找回了學生時期麵對老師的緊張感。

楊院長擺擺手,讓他就近坐下。

一份資料推到他麵前。

“看看吧。”院長說。

張正文下意思地抬頭看向係主任,對方卻回避了他的視線。

張正文遲疑著接過,在高壓之下,幾乎是抖著手打開了這份文件。

翻了沒幾頁,他的臉就比進門時更白了一個度。

“院長,這都是無稽之談,我確實和……”

楊院長不等聽完,又說:“你知道這份資料哪來的嗎?”

“張正文,身為輔導員,你怎麼一點兒都不關注家長群動向呢?”

家長群?

那個半年了沒有說過一句話的家長群?

張正文立刻拿出手機,點開綠色軟件,發現家長群裡的消息已經疊到了999+。

甚至現在,還有人在說話。

海納百川:真沒想到大學竟然還有這樣為人師表的,仗著自己手上有那麼一點兒權利,就能為所欲為了吧?

春來:咱們絕對不能這樣算了,大學評優保研之類的影響未來的事情多了,孩子們公平競爭絕對沒問題,就是不能有這種黑幕出現!

自在閒意:說的對!【握手】【握手】公平競爭沒問題,絕不能有黑幕!

老賈:我明天就聯係我的記者朋友!

張正文的視線模糊了,不敢再看,他聲音顫抖:“院長書記,我可以解釋的……”

“解釋什麼?”書記冷哼一聲:“解釋為什麼有人在打了零分的情況下,那個學生還是能拿一檔?”

他痛心疾首:“為人師表啊,怎麼能就這麼教育學生?”

楊院長也緊接著問:“這份資料你知道怎麼到我手裡的?你猜一下。”

他此時此刻非常想點一根煙,就算他平時從不吸煙。

最令他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學生們不足為懼,他們容易憤怒,卻同樣容易滿足。

但家長就不一樣了。

學生這層身份隻能拘束學校裡的人,對學校之外的,他們無可奈何。

強壓幾秒,自顧自揭曉了答案:“校長給我打的電話,讓人送來這份文件。”

“你猜校長是怎麼知道的?”

氣氛壓抑到令人難以忍受,張正文手都開始抖。

楊院長終於撕開偽裝,暴跳如雷:“是教育局的領導給他打的電話!張正文,可真行啊你,也四十多的人了,這點小事兒都鬨到教育局去了!”

張正文一臉頹然,不敢反駁。

攤開的這份資料,出來貧困生要存檔的打分記錄,還有一些他平時壓榨手底下學生辦事的記錄。

他想說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彆人偽造的,和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但事情走到這一步,似乎沒有轉圜的餘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