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文叫邵旭北過去,隻是為了問問他具體情況。
周五的時候邵旭北給他發過消息,說自己錢包丟了。張正文一問,光錢包價格就值五位數,但是他當時不在學校,於是趕快給給保衛科打了電話,讓他們協助邵旭北尋找。
後來邵旭北隻和他說了一聲錢包找到了,張正文便沒再多問。今天看到了邵旭北本人,就想詢問一下具體情況。
“……哦,最後找到了就行,下次把書包拉鏈拉好。彆的沒丟什麼東西了吧?”張正文和顏悅色,一點兒看不出剛才那股盛氣淩人。
班裡同學家境如何,他心裡都有數。
邵旭北:“現金丟了,也就不到一千塊錢,還好卡沒丟。”
他說話不卑不亢,一看就是有良好教養的人。而且是得很多錢,才能養出這份從容。
張正文點點頭,心裡讚歎著。
又聊了幾句,便讓邵旭北回去了。
張正文回到辦公室,先接了一杯熱水,慢悠悠喝了幾口,然後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
正是今天公告欄上那封《敬告某院領導》。
學校裡的學生啊,沒上過社會,還是太天真了。
寫封這個有什麼用呢?根本沒造成什麼重大影響。往小了說,隻是一個惡作劇罷了。
貧困生用補助去旅遊、看演唱會、換手機、買奢侈品?
誰說的?
誰看到了?
誰能證明?
張正文承認,他在看到這個的時候是有些心虛的。
但他又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哪個班裡沒有這種情況?哪個輔導員就敢拍著胸脯保證,自己班裡每個學生拿的每分錢,都是應該拿的?
嗤笑一聲,覺得這東西寫得真是幼稚極了。
再慷慨激昂、再義正言辭,又有什麼用呢?有這文采,去寫點兒彆的不好麼?
你這是在打校領導的臉啊。
嘶啦幾聲,白紙變為碎片,被扔到了垃圾桶裡,似乎在昭告著這次活動的結束。
但沒想到,第二天,在學校的各個角落,《敬告書》像雨後春筍一樣,紛紛冒了出來。
“胡鬨!”楊院長把厚厚一遝紙重重拍在桌上,厲喝道:“簡直就是胡鬨!”
“你們是怎麼和學生說的?!知不知道這個事情全校都已經知道了?隔壁院長還來問我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發生什麼事情了?你們說說!”
他拍拍自己的臉:“你們讓我這張老臉往哪擱?!”
無一人敢說話。
楊院長挺起腰,深吸一口氣。
事情到這個地步,已經很難體麵收場了。
學生們都是愛看熱鬨不嫌事大的性格,在學校表白牆上說說就罷了,竟然還分享到了社交媒體上,一舉衝上了當天的熱搜,還有一些媒體試圖在評論區聯係本校學生……
這幫學生到底要乾什麼?逼著學校認錯不成?
最可氣的是,這件事竟然還是從他的學院裡開始的。
某大百年沒有鬨出過這樣的醜事,他的職稱還要不要了?
但是……
周二下午,某院發布通知,就最近院內的情況作出檢討,同時讓各個學院自檢。
通知的最後,表明學院不提倡這種大張旗鼓鳴冤叫屈的方式,如果真想舉報,提供了幾個渠道,如果有其他問題,也可以通過這幾個渠道向學校反饋。
江自鳴看著末尾的幾個渠道,心情複雜。
如果真這樣傻愣愣地撞上去,與自爆無疑。
通知發出後24小時,各個學院亂成了一鍋粥。
敬告書似乎激起了學生們某種熱情,不少人用小號匿名舉報,數數竟有十來樁,還有一兩個外院的,竟然也舉報到某院來了,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趁這把火還沒燒到自己身上,不少專業該約談的約談,該重選的重選。
林信就從第一檔掉到了第三檔。
他難以置信,去求張正文:“文叔,我怎麼掉到三檔了?二檔也行啊。”
“彆做夢了,能給你申請個三檔就不錯了,”張正文揉揉眉心:“你看看你平時在朋友圈裡發的什麼東西?”
他越說越來氣:“看演唱會、買奢侈品、請客吃飯……你自己數數你中了幾條?我這兩天都沒睡好,就怕有人舉報你,一舉報一個準兒!連我也得跟著你倒黴!”
林信不敢說話了,低著頭,心慌意亂,後槽牙咬得死死的。
他原來以為自己拿一檔是四平八穩的事兒,四千多塊錢,全都提前消費了。
花的時候太痛快,一不小心就超支了一部分,也就六千多,之前覺得是小事兒,加上下個月生活費妥妥能還上的。
但現在隻能拿兩千塊錢……還有兩千多的虧空怎麼辦?
他煩躁不已,但是想到大學四年還得多仰仗文叔,隻好咽下了這口氣:“我知道了,等拿到錢了請您吃飯,還是得多謝您幫忙。”
張正文喝一口茶,終於滿意一些,這小子總算會來事兒了。
“吃飯就不用了,林哥在老家也幫了我不少忙,”他有心提點兩句:“你們宿舍那個邵旭北,不錯,記得和他打好關係,多學習學習,沒什麼壞處。”
一聽到邵旭北的名字,林信臉都綠了。
還跟人家打好關係?他不上去自討沒趣就不錯了。
再說了,邵旭北有什麼好?一個兩個都巴著他不放,宋洋是,江自鳴那個農村女也是。
想到江自鳴他就反感不已,她窮就算了,長得又不好看,身上還有一股沒由來的勁兒,讓他一看到她就討厭。
他可不信她有表麵上那麼單純,純粹都是裝出來的!
要不她怎麼能和邵旭北這樣高富帥處好關係?肯定都是她當舔狗舔來的。
但他林信就不一樣,不為權勢摧眉折腰。任他邵旭北如何有錢,他都不會為此心動一點點的!
當然,他要是捧著十萬塊錢非來要他交朋友,那他還是能考慮考慮的……
學院的辦事速度非同尋常地快速。
周二下午發布通知,周四就清理了一批人,同時又選拔了一批人。
公告欄上貼著新鮮出爐的名單。
原本公示期有一星期,現在因為人員變動,又順延了一星期。
江自鳴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曹笑笑,她拿了二檔。
但林信,像個會移動的毒瘤,隻是排名下降了,仍舊還在名單上。
她看了幾眼,轉身離去。
這一周以來,江自鳴過得極累。
她和邵旭北製定了一份極詳密的計劃。
光一份敬告書就改了十幾版,再拜托許多印了二百份發過來。
接著和邵旭北假借丟錢包的名頭,在保衛科看了監控。
張正文不知道,去保衛科的還有江自鳴。
他們不能看遍學校的所有監控,但能依據當天的行動軌跡,記下哪幾個地方監控壞了或是沒有監控。
這就夠了。
他們設計出一條合理的路線,既能避開攝像頭,又能貼在比較顯眼的位置。
第二天,江自鳴擠在人群中看的時候,發現除了昨晚她和邵旭北貼的那幾張以外,又多了幾十張。
有的明顯可以看出是照片複印,有的可能是自己又手打了一遍,有的,完全就是一封新的敬告書了。
潔白的紙張,如同高大的樹木一般,靜靜貼在那裡,宣告著學生們無聲的反抗。
江自鳴低頭,藏住了自己的熱淚盈眶。
現在,計劃要進行到最後一步了。
江自鳴回到宿舍,摸出手機,與邵旭北聯係:“你那邊情況如何?拿到資料了嗎?”
邵旭北回了一個OK的手勢。
今天下午,邵旭北突然跟她說,他們一直缺的關鍵性證據,有人送上門了。
或許最後一步不用實施也可以。
事情看似已經得到了圓滿解決,現在不光他們學院,恐怕是每個學院的名單都公正了許多。
有效果了,但不夠。
令張正文沒想到的是,事情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仍在發酵。
淩晨兩點,他被院長的電話吵醒。
當輔導員,半夜被叫起來不是件小概率的事。
但是被院長叫起來……
張正文迅速調整好狀態,接通了電話:“楊院長……”
不等他客套的話說出口,楊院長便打斷了:“張正文,來我辦公室一趟。”
說罷,電話便掛斷了。
張正文有種不好的預感。他迅速穿好衣服出了門,不過半個小時就到了。
一進門,發現院裡係裡的領導都在。
他一隻腳踏進門,所有人的目光齊齊射過來。
張正文似乎又找回了學生時期麵對老師的緊張感。
楊院長擺擺手,讓他就近坐下。
一份資料推到他麵前。
“看看吧。”院長說。
張正文下意思地抬頭看向係主任,對方卻回避了他的視線。
張正文遲疑著接過,在高壓之下,幾乎是抖著手打開了這份文件。
翻了沒幾頁,他的臉就比進門時更白了一個度。
“院長,這都是無稽之談,我確實和……”
楊院長不等聽完,又說:“你知道這份資料哪來的嗎?”
“張正文,身為輔導員,你怎麼一點兒都不關注家長群動向呢?”
家長群?
那個半年了沒有說過一句話的家長群?
張正文立刻拿出手機,點開綠色軟件,發現家長群裡的消息已經疊到了999+。
甚至現在,還有人在說話。
海納百川:真沒想到大學竟然還有這樣為人師表的,仗著自己手上有那麼一點兒權利,就能為所欲為了吧?
春來:咱們絕對不能這樣算了,大學評優保研之類的影響未來的事情多了,孩子們公平競爭絕對沒問題,就是不能有這種黑幕出現!
自在閒意:說的對!【握手】【握手】公平競爭沒問題,絕不能有黑幕!
老賈:我明天就聯係我的記者朋友!
張正文的視線模糊了,不敢再看,他聲音顫抖:“院長書記,我可以解釋的……”
“解釋什麼?”書記冷哼一聲:“解釋為什麼有人在打了零分的情況下,那個學生還是能拿一檔?”
他痛心疾首:“為人師表啊,怎麼能就這麼教育學生?”
楊院長也緊接著問:“這份資料你知道怎麼到我手裡的?你猜一下。”
他此時此刻非常想點一根煙,就算他平時從不吸煙。
最令他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學生們不足為懼,他們容易憤怒,卻同樣容易滿足。
但家長就不一樣了。
學生這層身份隻能拘束學校裡的人,對學校之外的,他們無可奈何。
強壓幾秒,自顧自揭曉了答案:“校長給我打的電話,讓人送來這份文件。”
“你猜校長是怎麼知道的?”
氣氛壓抑到令人難以忍受,張正文手都開始抖。
楊院長終於撕開偽裝,暴跳如雷:“是教育局的領導給他打的電話!張正文,可真行啊你,也四十多的人了,這點小事兒都鬨到教育局去了!”
張正文一臉頹然,不敢反駁。
攤開的這份資料,出來貧困生要存檔的打分記錄,還有一些他平時壓榨手底下學生辦事的記錄。
他想說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彆人偽造的,和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但事情走到這一步,似乎沒有轉圜的餘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