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煙(1 / 1)

降雨機率 Makennnn 4809 字 3個月前

林抒宜高考那年,院子裡的芒果樹還是病死了,砍倒後鄰裡合資安了盞路燈,這兩件小事還是她高考完回老房子搬東西才聽人說的。

辛麗去世後她幾乎沒回過家,一直住校。這次回家還是林慶文跟梁迅辦完婚禮,要她把舊屋的東西都搬到梁迅新家去。

接到錄取通知後林抒宜用自己攢下的錢跑到大學所在城市,確定學校宿舍隻有開學才能用後,把租房和兼職都找好,這才回來準備把老房子的東西寄走。

曾經從窗口伸手就能觸手可及的枝葉,現在探出去,也隻剩從指尖掠過的風。那一刻林抒宜忽然想,再過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當院子裡的住戶新老交替、更新換代,還有人記得這兒曾經有一棵芒果樹嗎?

芒果樹死了,可以用路燈替代。吃不到免費的芒果,靠路燈照照明也行。

辛麗死了,可以用梁迅替代。挽不回破碎的家庭,那就重新再造一個。

但她甚至沒來得及好好跟芒果樹告彆,也沒來得及跟媽媽告彆。

無力、痛苦、不甘,想要挽回什麼的衝動湧上心頭,林抒宜突然想到辛麗在病床上說,要她給喜歡的人送點芒果,以她的名義。

她突然特彆後悔,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聽辛麗的話,自以為是地認為她們還有很多很多時間。

再回過神來,她已經拎著芒果走到排練室門口。

樂隊在宜大對麵租了一個排練室,林抒宜沒有排練室的鑰匙,但門沒鎖,甚至沒開燈。晚上五點或者九點左右,隻要沒課隊員都會來這練習,她輕車熟路溜進去,又怕正麵迎上傅斯嶼,乾脆躲起來。

鋼琴跟牆壁角落形成隱蔽的三角地帶,林抒宜側身鑽入,窗簾一拉,透過罅隙能看見左側昏暗的架子鼓輪廓,耳邊是隔壁排練室鼓點和吉他掃弦的沉悶餘波。

如果傅斯嶼在這裡,要跟他說什麼呢?

腦海不由自主浮現那雙安靜又受傷的眼睛,眼尾懨懨往下撇,像是洶湧著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吞咽下去,留下沉默的餘白。

她是不會道歉的,林抒宜攥緊塑料袋。除非...除非傅斯嶼告訴她他後悔了。

或許在隊友問他“你把她當什麼”的時候他還沒看清自己的心,所以事後才幡然醒悟追過來。

或許他照著那個“具體的人”而寫的情歌demo,他說等她高考完就告訴她的那個人,就是她。

她相信他絕不是玩弄真心的人,不然他怎麼能演得這麼真實呢?他又有什麼騙她的必要?

林抒宜越想越眼花繚亂,心潮澎湃。她為自己偷聽牆角而單方麵向傅斯嶼下判決而抱歉,她要解釋自己躲著他不是因為厭煩,那些傷人又尖銳的話都不是真的,他不是她隨便找來的慰藉,不是逃避痛苦的借口,她隻是因為辛麗去世太不知所措了,是她的錯。但她現在反悔了,她想把一切都說清楚,問清楚,她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一切都能和原來一樣。

窗外吹來的晚風敞過T恤領口,因激動而黏膩潮熱的皮膚被吹冷,冷得林抒宜縮緊脖子,掀開窗簾要出去。

傅斯嶼走了進來,他半掩著門,沒開燈,單手抱著電腦,黑色書包拎另一隻手手腕上,書包往圓沙發一甩,放下電腦,又把桌上淩亂的草稿和練習冊裝到包裡,隨即打開手機免提開始講電話。

應該是群聊通話,從擴音器能聽到鐘久和劉申互嗆,傅斯嶼打斷他倆,開始聊正事,他想錄一個鼓聲靠後突出吉他的排練錄音,林抒宜重新放開簾子,安靜看他電腦屏幕上長短不一的音軌,黑暗中稍顯猩紅的光線打亮他撐在桌上、延展開的脊背,肌肉收夾,T恤卡出一條很細的窄縫。

她在等他結束通話,等到口乾舌燥,另一道身影從門外闖進來。

接下來的場景像一支卡頓失真的電影慢鏡頭,掉幀過分嚴重了,以至於再從回憶打撈起來,掐頭結尾,隻剩兩張親密交疊的臉。然後,啵。

手機被梁落蹭到地上,啪嗒一聲,林抒宜很清楚地聽到鐘久在問發生了什麼,劉申好像也說了什麼,一瞬間三四個聲音爭先恐後飄蕩在排練室,被傅斯嶼掐斷。

再後來他們倆出去了,關上門。在寂靜的黑夜站了很久,久到電腦黑屏,林抒宜擦掉眼淚,擰開門把手出門。

當時劇烈的痛苦經年歲吹散,林抒宜幾乎記不清長達半年的失眠中,她反複排練的,有關她跟傅斯嶼一次次見麵的畫麵。

說完這句話後,她很清楚地看到身側人睫毛快速顫了幾下,下頜線條繃直,眼光深沉地瞥過來。

“我接下來說的話會有些冒犯,但是既然你不想我假裝,我也想說說心裡話。”林抒宜正襟危坐,下意識挺直腰,“說之前,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你問。”傅斯嶼說。

“你跟梁落之間發生過什麼?”

“什麼也沒發生。”

林抒宜不滿,“都這樣了你還不能跟我坦誠相待嗎?”

傅斯嶼皺眉,“你認為我撒謊?”

“我看到你在排練室跟她接吻。”她說,“可能你不記得了,我高三那年暑假——”

“我記得。”男人打斷她,眉心皺得更緊,“所以你說你後悔了,僅僅是因為沒辦法接受我跟梁落的事?”

“僅僅?”林抒宜瞬間炸毛,深呼一口氣,“梁迅最想嫁出去的女兒是誰,我和梁落的關係,你真的不懂嗎?事到如今,我隻想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我不希望自己像個傻子一樣被蒙在鼓裡,最後還要借梁落的口被迫知道你們之間的感情進展,當著我母親的麵,我希望您能重新考慮合同上的責任義務,合約明確提出婚姻存續期需維持單身狀態,不能與其他異性曖昧或戀愛,您能做到嗎?”

林抒宜還記得違約金的數額,她也並不打算放棄價值千萬的房產。但該亮出的底線、會讓她難堪的人和事,既然傅斯嶼聲稱要多了解她,那就該讓他知道才好。

她的語氣不算平和,甚至帶著積攢已久的慍怒和強硬。林抒宜很快反應過來,像被戳了個洞的氫氣球,癟得悄無聲息,又強裝鎮定維持氣勢。

心裡七上八下,林抒宜雙手揣著兜,卻見男人忽然笑了聲,拽著她的胳膊把人提起來。

“你...乾嘛?”林抒宜使勁往回摟,不讓他捉,麵露緊張。

“不是想知道那晚我跟她做了什麼麼?”傅斯嶼稍用力,握住她的手把她往供桌邊上帶,“來。”

還能乾什麼,不就是接吻嗎?

這還用演嗎!

這麼想著,林抒宜已經被他推到桌前,力度不輕,肩胛骨撞上桌沿,餐盤抖動,抬起頭時傅斯嶼傾身過來。

跟上次的狀況一樣,隻是這一次他視線低垂,落在她唇上,意圖不加掩飾。或許又是個玩笑?林抒宜晃神,眼前是他輕閃的睫毛,兩秒後鼻尖繚繞若隱若現的呼吸吞吐,她被逼得後仰著頭,直到他的鼻梁滑過她的臉,嘴唇相貼前一秒他抬眸看她一眼。

這是請求接吻的暗號,林抒宜警鈴大作,伸手一擋。

嘴唇落在手心,發出啵地一聲,泡泡破滅的輕盈音響。

柔軟觸感沿著手腕徑向上流竄,林抒宜睜大眼睛,立刻推開他,“傅總,請你自重!”

說完還不解氣,又怕引來林慶文,紅著臉壓低聲音,“你是不是有病?”

傅斯嶼隻是笑,絲毫沒有冒犯人的覺悟,後退幾步,“彆緊張,隻是角色扮演。你演我,演得很像。”

林抒宜怔怔不語。

“那是我第一次見梁落。”傅斯嶼重新坐回椅子裡,姿態放鬆,聲音平淡,“她試圖親我,被我攔住。那時我以為她是我的狂熱粉,樂隊總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麻煩,偶爾有極端情況也不為怪。我警告她彆再出現,她確實再也沒出現過,直到今年十月份再見麵,傅肖約的人,約之前我們還沒相親,知道她是你繼姐後我跟她說得很清楚,隻談生意。第三次就是今天,我在樓下跟她碰上,她說以前是她唐突,希望我能一筆勾銷。以上就是我跟她的過去。”

他一頓,“還有什麼想問的麼?”

“......”

林抒宜說不出話來。

斷斷續續的碎片不斷拚湊,她忽然記起搬行李那天,她下樓遇見正要上門的梁落,這位繼姐把煙頭丟到她腳邊,被她撿起來扔了回去。

幾天後梁落在朋友圈分享了傅斯嶼樂隊的新歌。第三張概念新專的最後一首,也是唯一一首無詞情歌,please don't.

傅斯嶼說過這首曲子指向一個具體的人,這個人是梁落,此後她再沒懷疑過,也再沒關心過。

好像被突如其來的颶風卷入,以前的不甘和苦澀全數吹散,最後隻剩滿地狼藉,無聲嘲笑她的所作所為,和自以為是。

傅斯嶼話鋒一轉,“既然你問完了,那輪到我了。”

他說,“你當時在排練室?”

林抒宜訕訕,“嗯。”

“為什麼來找我?”

她沉默,“我之前跟我媽媽提過你,她要我送芒果給你吃。”

“為什麼跟阿姨提到我?”

林抒宜:“我什麼都跟她說,包括喜歡的樂隊。”

“既然是喜歡的樂隊,為什麼隻送給我,不給其他隊員?”

“...當然不是都給你,送過來肯定要跟大家一起分的。”林抒宜被問煩了,一筆帶過,又說,“時間不早了,最後一個問題。”

其實沒什麼好問的了。

但林抒宜還是不自覺設想他即將說出口的話。為什麼不告而彆?為什麼說退坑又來找他?她到底有沒有喜歡過他?

不論她怎麼回答都改變不了什麼,沒有如果,沒有假設,都過去了。

傅斯嶼半響沒出聲,好像在認真思考最後一個問題,她把燈打開,聽到身後人問,“你現在還後悔麼?”

她搖搖頭,“沒有了。”

剛說完,林慶文在外麵敲門,問兩人鎖著門乾什麼,林抒宜趕緊把門打開,門外人迷迷瞪瞪,醉得舌頭都捋不直了,還要找傅斯嶼聊項目。

她把人拖回主臥,再出來時,傅斯嶼還坐在椅子上,手裡夾著煙,指腹很緩慢地摩挲煙尾,見她走近丟回兜裡,神色如常,“我回去了。”

“我送你下去。”

他喝了酒,林抒宜陪他在樓下等助理開車過來。身側淡淡的酒味混雜凜冽冷氣,林抒宜裹緊圍巾,有意躲進他手臂內側擋風,卻聽他垂眸說,“我想抽煙。”

林抒宜:“...抽吧。”

“謝謝。”

專門道謝反讓她不自在起來,“真的不用問我,你隨意。”

“換個位置。”傅斯嶼把她拉到右側,彈開打火機點火,幾秒後,煙霧從指縫流過,紛紛揚揚湧向遠處。他稍微避著林抒宜吐息,邊解釋,“我煙癮不重,很多年沒抽了,今年隻抽過兩次。”

林抒宜想到他上次抽是兩人結婚那天,“跟我待著就會想抽煙嗎?”

“那倒不是。”傅斯嶼笑,“結婚那天看窗邊一對情侶哭得稀裡嘩啦,突然就想抽了。”

林抒宜沒問那怎麼今天又想抽了。

但眼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卻讓她自在舒服。他們很久沒見麵,再見時礙於身份不對等沒能把話說透,現在梁落的事解決了,石頭落地,她心裡也輕飄飄的。她能感覺兩人之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傅斯嶼心情不錯,她也願意跟他有來有回地對話,就像以前那樣。

近光燈掃過來,傅斯嶼很快滅了煙,碾滅後看著她,聲音有點沙啞,“可以抱一下嗎?”

“為我們…久彆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