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嶼在從機場返回的路上接到嶽父的電話。
於情於理應是他主動聯係接洽,但林抒宜提起過,暫時瞞著她家人。所以當林慶文提議過來見一麵,吃個家常便飯時,傅斯嶼當即應下,推掉晚上的行程,又給林抒宜打去電話。
打了三個,都沒接。
打探不到嶽父嶽母的喜好,傅斯嶼隻好托助理準備些通用的見麵禮。
晚高峰堵車,趕到目的地後,他在樓下撞見正要上樓的梁落。
梁落十分鐘前就到了,先給梁迅發消息讓她下來。她對不屬於她的陌生房屋並無好感,包括與她無關的,梁迅肚子裡的孩子。
從一開始她就不同意梁迅再婚,林慶文不過把梁迅當搖錢樹替他還債、幫他養小孩,梁迅沒腦子,她可沒那麼好糊弄。
無論是梁迅懷孕還是林抒宜結婚,都讓她無比厭惡。可見到傅斯嶼那刻,理智回籠。
她們這行免不了跟經紀公司打交道,也仰仗資方喂飯,與傅家結梁子並無益處。
當年主動挑撥也不過是為了給林抒宜添堵。既然如今兩人終成眷屬,梁落也不願再做無用功,調整表情,轉身麵對傅斯嶼時已然一副溫和無害的模樣。
兩人一前一後上樓,站在門前時她開了口,“傅總,以前的事是我唐突,希望您彆介意,我們之間的一切,一筆勾銷,怎麼樣?”
被莫名其妙騷擾兩次,傅斯嶼跟她隔開一定距離,集中注意力防止被摸,半響才消化她的話,好笑道,“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銷什麼?”
剛說完,哢噠一聲,林抒宜隨開門探身,極快地蹙眉,掠過他時怔了下,手撐在門把上,沒挪開。
大半邊門都被她的身子占據,僵持間梁落重新勾上鞋帶,站直,冷臉不屑道,“我來接人。”
林抒宜立刻掉頭,“梁阿姨,梁落來接你了。”說罷守著門,忽視傅斯嶼的注視,拿出手機。
這才發現傅斯嶼給她發了幾條消息,時間是十分鐘前。還有三個電話,當時她在上班,沒聽見震動響。
林抒宜點開聊天框。
斯嶼:你父親約我來家裡吃飯。
斯嶼:打你電話沒接,我過來了。
她猛地抬眼,男人目光沉靜從容,像沁涼的冷泉,讓她心裡的狂風巨浪平息下來。
還好,幸好沒到最壞那一步。林抒宜緩慢地長抒一口氣。
外患已除,隻剩內憂未平。但她並不打算將傅斯嶼卷入其中,正要尋個理由跟他一起出去,林慶文帶著梁迅快步上前。
“傅總?”林慶文咧嘴笑,稍顯局促,接過他遞來的禮盒,“過來吃頓飯,帶什麼東西!都是一家人,不用這麼客氣。”
傅斯嶼笑道,“您也彆客氣,叫斯嶼就行。”
“這位是我老婆,梁迅。聽她說你們工作有過交集,咱們兩家也是有緣。”林慶文摟著梁迅介紹道。
不止工作有交集,梁落與傅斯嶼見麵也是她搭的線。梁迅心思輾轉,即便稍有遺憾,這親家身份還是得好好利用,伸手笑稱,“確實是有緣,我一直很看好斯嶼,還想著什麼樣的女孩能配得上你,抒宜也是我看著出落起來的,你們倆能走在一起,我很放心。”
“對了,”她又說,“既然領證了,是不是該改口了?”
傅斯嶼本能望向林抒宜,見她默許,視線在兩位身上巡了一圈,溫聲道,“爸——”
媽。
這字沒說出口。
“你進來麼?”林抒宜突然打斷他,“彆站在這了,外麵風大。”說著就把他往屋裡扯,隨手關門。
林慶文神色尷尬,去撈梁迅的手,被迅速撇開,跟著女人轉回屋裡,趕緊說,“是是,進來說吧,小落你也進來,鞋櫃有一雙白色棉拖,專門給你買的。”
梁落樂得讓林抒宜不痛快,“好。”
她掀開鞋櫃,頭頂輕飄飄一句,“彆找了,在我腳上。”
梁落這才站起來與她平視。
那個向來溫吞平庸的縮頭烏龜,無論她說什麼都像砸在軟綿綿一堵牆上的人,隻有在這個老房子,才回觸底反彈,展現出強烈的主人氣場。
當年第一次來這裡梁落就意識到這件事,她挑釁甩在她腳尖旁的煙頭,被她撿著扔回來,燒斷她半截長發。
鞋櫃還有很多一次性鞋套,梁落穿上,沉下臉,一言不發走近客廳。
玄關處隻剩兩人,林抒宜給傅斯嶼拿鞋,臉色稍緩,“你叫她梁阿姨就行。”
路燈透過夜色,映照半邊冷白而倔強的臉。這是傅斯嶼從沒見過的表情,包括她的強硬、冷漠和尖刺。
每個人都有深藏於心的秘密,既然她不願說,傅斯嶼也不會貿然越界。他想起梁落在門口說的話,還是不放心,低頭對林抒宜說,“你今天還有一個任務。”
“嗯?”
“保護我。”
“?”
傅斯嶼臉不紅心不跳解釋,“新婚夫妻不就是恨不得黏在一起麼?彆單獨行動。”
林抒宜心裡有事,“嗯好。”
好好的下班時間變成人情世故,林抒宜不想陪著林慶文大談喜事成雙,也不放心讓傅斯嶼一人麵對拷問,隻得跟著。好在林慶文沒提聘禮的事,隻以一句“尊重年輕人的婚戀觀”了事,說這話時梁落頗有深意地嗤笑一聲,但也沒說什麼。
“你彆看抒宜跟梁落不對付,其實姐妹倆平時也不這樣,”新女婿第一次進門,難免對剛才的齟齬有想法。家醜不可外揚,林慶文打馬虎,悄聲對著他說,“下周是抒宜媽媽的忌日,這兒是她們從小生活的老房子,觸景生情,人難免有情緒波動,你見諒。”
從他進屋到現在,傅斯嶼都以為老丈人選擇在今天約他,如此倉促地聚在一起,是因為雙喜臨門,取個好寓意。
事實也的確如此,因此林抒宜過度的無動於衷、缺乏熱情,都被他理解為家庭矛盾。
他沒想到是因為更深層次的理由。
當紅白喜事撞到一塊,人們會下意識隱藏喪事,好像一提起它,那份喜悅就會被不吉利的死亡玷汙,喜事展望未來,而白事將人拖回無法挽回的過去。
傅斯嶼不由得看向林抒宜,她安安靜靜坐在沙發上,心不在焉,眼神放空。顯然,她對林慶文口中的未來毫不關心,而對他避而不談的過去,耿耿於懷。
“我接個電話。”傅斯嶼說。
林慶文:“好好。”
起衝突是在飯桌上。
男人在飯桌上總是愛當皇帝,政治形勢、國際經濟和新興科技,聊到梁落帶梁迅離開,林慶文還是聊個不停,從美國陰謀轉到經濟下行,他開始有意無意講自己經營的非遺夜校。
“爸。”林抒宜放下筷子冷道。
“怎麼了,”林慶文一頓,理直氣壯地,“說起來,當初你被冤枉,還是斯嶼出麵幫你解決,這事我得好好謝謝他。斯嶼你不知道吧,其實我一直想讓抒宜接手這夜校,你彆看她沒什麼經驗,但她也是商科出來的,做事很有想法。我聽劉經理說,當時她借演唱會的熱度宣傳機構,反響意外地好。”
是啊,然後就被您女婿一個大手筆給告了。林抒宜木著臉,故意不看傅斯嶼。
傅斯嶼挑起眼皮,“是麼。”
“是啊。”林慶文繼續說,“我還不知道她,高中就迷戀你,競賽那點獎金全扔現場去了,上個月去你們演唱會之前我見她一直在做樂隊的...叫什麼,周邊是吧。用藍染工藝做的,說互黑什麼的。我是不太懂,但我前幾天去查,你彆說,粉絲還挺吃這套。我仔細琢磨吧,現在國家也在大力推廣非遺,要是把粉絲經濟跟非遺手作結合,說不定又是個新賽道。”
“斯嶼啊,我有個不成型的想法,你經驗多、眼光好,接觸過不少投資項目,如果你不介意,聽我說兩句,給點建議,怎麼樣?”
“我們吃好了。”
木質椅子唰地擦過地麵,林抒宜不由分說抓起傅斯嶼的手,無視身後人的叫嚷,隻消片刻,她把人帶入房間,關門開燈。
房間很整潔,一看就是女孩的屋子,小熊波點模樣的被套,枕頭坐一黑一白兩隻狗狗玩偶,衣架掛了好幾隻顏色靚麗的編織包,桌上有各色毛線團。傅斯嶼跟著她走到窗邊,站定。
“你不用聽他說這些。”她說。
傅斯嶼:“哪些?”
還有哪些,林慶文拐彎抹角,從非遺夜校說到侵權案子,野心一覽無餘。要麼是想找傅斯嶼授權合作非遺周邊,要麼是從他這入手,通過傅斯嶼,借由其人脈資源,找到願意為他新一輪宏圖偉業買單的怨種。
不是她消極,隻是林慶文創業以來屢戰屢敗,他不善交際,又愛輕信他人,天天尋求商機,卻總被酒肉朋友忽悠著做些賠本買賣,也就夜校勉強苟延殘喘。
“無非是找你融資之類的,你彆管。”林抒宜沒好氣說,又因為林慶文那上趕著討好的姿態而憋屈,聲音愈發冷硬,“如果他還來找你麻煩,你跟我說,我來處理。”
劃分界限的態度過於明顯,傅斯嶼不悅道,“我什麼時候說這是麻煩了?”
“這已經超出合同約定的內容了,”林抒宜強調,“您隻是和我交易,不是和我的家人,我會履行應儘的義務,希望您也是。所以投資的事你不用顧及我。”
從超市那天出來就開始不對勁。
傅斯嶼說不上來這感覺,明明那天晚上她還當著徐歲榕的麵喊他老公,但無論上周見他父母還是現在,她都表現出不同以往的抗拒,身體,以及心理的。
為什麼?
因為跟程鈞又見麵了,她後悔了?
他冷聲道,“既然我們隻是假夫妻,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因為你這層關係隨便做千萬億的投資決策?”
“隻是打預防針,您不考慮當然最好。”
眼前人不卑不亢,稱得上禮貌,簡直刀槍不入。傅斯嶼捏了捏眉心,上半身鬆懈,斜倚著窗欄,稍微靠近她,“你今天不裝了?”
林抒宜:“…什麼?”
“之前不是挺怕我麼?”
她仍舊客客氣氣的,聲音無比坦誠,誠懇中有幾分自暴自棄,“這份工作的加班時間比我想象得要多,內容也比較複雜,裝久了真的很累,希望你能體諒。”
傅斯嶼心想這次不是你這邊把我喊來的麼?
沒等他說什麼,手機響鈴,“我接個電話。”他邊說邊走出門。
林抒宜這才徹底放鬆下來,掩臉癱坐在椅子上,思緒紛亂,攪作一團,心裡陡然生出些無力和悔意。
事情遠遠超出她的想象和控製。
她不知道結婚是這麼麻煩又複雜的事,結婚證兩端聯係的,不僅僅是夫妻雙方,還有彼此的家人,像多骨諾米牌的第一張骨牌,一經倒塌,就將引起一係列連鎖反應。
她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她以為隻要沒有感情,傅斯嶼和梁落之間對她來說就不過是過眼雲煙。
她甚至理解了傅斯嶼為什麼不滿她幫程鈞拿手機,明明隻是一件小事。
因為是定時炸彈,就像她並不相信傅斯嶼所說的,他跟梁落從來都沒有感情,他承諾自己不與她來往。
或許是真的,但林抒宜沒底,就像她堅信自己跟程鈞再無可能,但傅斯嶼也並不相信一樣。
林抒宜忽然想起一件小事。她喜歡吃脆蘋果,有段時間辛麗總是一箱箱給她買。她會把紋路最紅潤、形狀最飽滿的一顆留到最後吃,可那天她發現蘋果被蟲蛀了一個黑灰色的洞。
那個洞有一定深度,辛麗卻不以為然,用小刀扣掉後讓她繼續吃,說其他地方又沒壞,彆浪費了。但林抒宜就是不想吃了,那顆蘋果對她來說暗藏玄機,好像所有果肉都被那隻蟲子爬過,好像隻要她繼續吃,下一口還會吃出一隻蟲。
她無論如何都難以下咽。
房門敲響時,林抒宜以為是林慶文,抻開手臂準備跟他好好理論一二,門前站著的,卻是傅斯嶼。
他不僅沒走,還一手抱一束白色康乃馨,一手拎禮盒,見她一臉啞然,解釋說,“我聽叔叔說了。”
林抒宜探身去看,他又說,“他帶酒回房間了,彆擔心。”
“噢。”她不知道說什麼,眼光低垂,盯著花瓣上輕輕顫動的露水,聲音悶悶的,“我以為你走了。”
“我們確實聊不投機,但還沒到不歡而散的程度。”男人打趣,“如果我想走,走前會跟你說。”
針鋒相對的氣焰隻持續頃刻,等他再回來,眼前人已將衣服領子豎起來,隻露出半張臉,鵝黃色長款羽絨服落至腳踝,讓她看上去像條憂鬱的長條法棍。
“林抒宜,你聽我說。”傅斯嶼將門關上,傾身靠近她,“既然已經跟我領了證,結了婚,我們兩家勢必要有不少交集。今天是我疏忽,你家裡的事我沒能早做了解,我向你道歉。但不論你多排斥我介入你的家庭生活,不管你願不願意,你跟繼母繼姐關係不好,你還在為媽媽的離去傷心,不可避免地,我都能看到。”
“我看到就不可能視而不見,”他的聲音有一種冷靜溫和的質感,“你說得對,假裝久了就會累。所以你不需要在我麵前假裝,更不需要取悅我,我找的是合作夥伴,而不是戰戰兢兢的下屬。這裡是你的家,你不喜歡我來,我下次儘量找借口拒絕,我也是第一次結婚,對你也不太了解,你不想我做什麼,有什麼注意事項,我們可以慢慢補充。但今天既然來了,我想跟你媽媽見個麵,可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