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晚上一個人出去,楊帆放心不下,也一起跟著。夜宵局匆匆收場,兩人趕到醫院時梁迅已經走了。
林慶文已經睡下,林抒宜找住院醫師了解情況。人是傍晚時分送到急診的,急性腰扭傷,好在損傷較輕,沒傷到韌帶和關節,在住院部臥床休息一兩周就能出院。
楊帆:“就是閃著腰了,彆擔心。”
打車來的路上林抒宜臉色蒼白,頻繁催促司機開快點,下車後輕車熟路把她帶進住院部。她忽然想起林抒宜媽媽就是在這家醫院辭世的,急性腦梗死。
林抒宜鬆了一口氣,“我知道,沒事,我今晚守著,你先回去吧。”
第二天還要上班,楊帆也不扭捏,“行,需要我帶什麼隨時說。”
電梯屏上的數字安穩落到1,林抒宜這才往回走,邊給楊帆發消息,要她到家報平安,隨即在走廊租了張陪護折疊床。
坐下後反手一摸,後頸全是汗,項鏈黏糊糊粘著。多年前形成的條件反射,就像巴普洛夫的狗聽見搖鈴就要吞咽口水,林抒宜沒在意,從包裡翻出毛毯、牙刷洗臉巾等,簡單洗漱完再回來,房間陷入昏暗。
病房空調已經關了,冷風呼嘯著從窗隙鑽入,她關上時被隔壁床病人家屬攔著,“味道大,通通風。”
林慶文睡得眉頭緊皺,翻轉中被褥落到腰間。林抒宜重新給他掖好,躺回折疊床。
身下硬板硌著骨頭,窄到一翻身就能掉下去,但林抒宜知道自己絕不會落地。高中三年她練就一身睡得板直的本領,閉上眼後也很難睡著,消毒水味、久病之人皮脂分泌的熏腥、廁所間異味、飯菜冷香,懸浮在滯留空氣中,若有似無,將醫院與外界徹底隔絕,令人厭惡又熟悉。
為什麼閃著腰,梁落也沒給她說。女人撂下地址很快掛電話,林抒宜想,他肯定是搬花盆時閃著了,林慶文最近老往家裡搬花花草草,龍骨花、富貴竹和福祿桐,說什麼風水好,能發財。
結果搞成這樣,得不償失。
明天她要去麵試,上班後也沒時間天天守著,得給他找個陪護。
還得做個全身檢查。林慶文結婚晚,一轉眼就六十了,人上了年紀,身體機能下降,老一輩又不愛進醫院,很多病拖著拖著,檢查即晚期,來不及了,就像辛麗。
思緒紛亂,林抒宜忽然想起那份房產贈與書,心下稍安。傅斯嶼跟梁落的事好似隔得很遠,渺小一粒,有這套房子,找到工作,就不用看梁迅的臉色,她跟林慶文也有了立足的底氣。
......
林抒宜是被林慶文的吆喝吵醒的,她睡眠淺,一抬頭,男人側過身,單手捉著床頭豎欄要起,痛得觸電般折身躺回去,“快扶我一把。”
躺下後還是疼得直嚷嚷,林抒宜給他喂止痛藥,幫他洗臉、刷牙、買早飯,順便把他這幾天要用的東西從家裡帶過來。
“怎麼搞成這樣的?”她舀一勺粥送到他嘴裡,林慶文悻然,“下月初不是你媽媽忌日嗎,我想著把小房間打掃一下,提桌子的時候不小心閃著了,不過沒事,小傷,你爸不減當年,我身子骨硬朗著呢——哎呦這口燙!”
小房間原是客臥,辛麗去世後,她的牌位和遺物都堆在這,每逢忌日林慶文總要打理得一乾二淨,也不知道裝深情給誰看。
但是那張花梨木供台長一米,裝卸工人費了很大勁才搬上來,有夠重的。
林抒宜輕吹了幾下,再把勺子伸到他嘴邊,“張嘴。”
“啊...”林慶文快速吞下,“你昨天什麼時候來的,看見梁迅了麼?”
“你覺得呢?”她想起梁迅,冷下臉,手上沒停,“我上午有事,沒辦法在這陪你,給你找了個護工,到時候他帶你去針灸室。”
“是小李嗎?”
“他時間排不開,給你找了新的。”
小李是醫院陪護中心的金牌護工,口碑很好,去年林慶文斷骨頭就是他全程照料的。
林慶文欲言又止,“你中午還來嗎?”
“怎麼了?”
“長時間在家待業也不是辦法,我知道現在經濟不好,工作不好找。”男人拉住她的手,“你梁阿姨中午要來看我,你開不了口,爸爸幫你開口——”
“有用嗎?”林抒宜打斷他。
林慶文怔住,因病而蒼老無力,顯得很可憐。
眼前人再怎麼說也是病人,林抒宜壓住脾氣,柔聲說,“你跟梁阿姨好好的就行,彆非得帶上我。我從事務所出來你就幫我問過吧,還記得她怎麼說的嗎?”
她說不缺人,但公司招聘掛著急招。說林抒宜沒經驗,簡曆也不出彩。
她曾經有自己的驕傲,儘管很輕易地消散了。
林抒宜承認優秀的人有很多,但辛苦卷到的東西被貶低,是個人都會不舒服。
“而且我也不需要她的幫助,你彆讓我在她麵前抬不起頭行嗎,”林抒宜有點煩,“還有,我找到工作了。”
其實還沒,等會還有個終麵。但林抒宜實在不想被絮絮叨叨念一通。
林慶文眼睛一亮,“哪兒?”
“拾生。”
男人很快高舉手機查了下,挺起脖子又想起身,被林抒宜頂回去,嘴裡還在念,“這不是傅家的公司嗎!”
“對了,”他又掰扯她的手,“我還沒問你呢,陳阿姨說你跟傅斯嶼好上了,你倆以前在一起過,相親的時候你怎麼沒跟我說?”
因為是假的,而且那時候她也不知道兩人會走到領證這一步。
但林抒宜不想跟他提。一來難免要帶傅斯嶼見家長,增加工作量。二來夜校落魄,她怕林慶文打傅斯嶼的主意。
她不願傅斯嶼旁觀她殘破的親緣關係,也不想被夾在中間,跟他有合同以外的利益往來。
被救濟的感覺很糟糕,隻會讓她更卑微。
雖然有陳阿姨在勢必瞞不住,但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林抒宜輕描淡寫道,“當時也不知道是他。”
林慶文緊揪不放,“那見家長呢!你去見他爸媽怎麼也沒跟我說?有結婚打算了?”
她敷衍道,“吃個飯而已,八字還沒一撇呢,有進展會跟你說的。”
手機震動適時打斷林慶文的追問。
“我接個電話。”林抒宜往病房外走,掠過屏幕上的陌生來電。一經接通,男聲氣急敗壞,“我被辭退是不是你搞的鬼?”
程鈞?
林抒宜秒掛。
她在腦海幻想過程鈞知曉實情後找她對峙的場景,她要冷酷無情、趾高氣昂甚至以牙還牙地報複回去。
被辭就對了。
你這種靠關係踩前任保研的人品垃圾就該下地獄。
生氣嗎,哪到哪啊,我保證你這輩子彆想進傅家任何一家公司。
每複盤一次,她都要精進辱罵語言,以求一擊斃命達到完美效果。
當然,還要逼著他多喊幾遍嫂子解氣。
但借他人之勢狐假虎威實在難看,林抒宜隻敢想想,最後也難以啟齒。結束通話後她把來電號碼拉黑,但她沒料到兩人沒過幾天又狹路相逢地碰上了。
地點是傅家私宅,周六。
茶水換了好幾道,杯口氤氳慢慢散去,林抒宜小口啜飲,瞥見傅斯嶼朝她勾勾手指,傾身靠過去。
“彆緊張,被發現也沒什麼。”傅斯嶼說完,壓下壺蓋又給她沏了杯熱的,朝傅肖喊,語氣閒散,“不知道的還以為您兼任人口普查。”
尖酸刻薄一如往常,但今天不一樣,自家兒子悄聲辦大事,一個月不到,從相親到結婚,婚姻大事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成了。人逢喜事不僅精神爽,度量也寬,今天就算傅斯嶼嘴巴飛刀,他也是他的寶貝兒子。
傅肖樂嗬嗬道,“好好,我不多問了,你們既然結婚了,日子就要好好過,聽見沒?”
傅肖全程和藹,張青玉也溫和親切。所以...至少今天還不會露餡。
林抒宜借茶霧掩麵,長抒氣。
她的新劇本已經準備就緒,跟傅斯嶼也提前溝通好了,就等傅肖背調後大乾一場,大破大立。
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頭頂,雖然暫時脫離危險,但失去掌控的緊張如影隨形。
傅肖緩了幾分鐘,又開始問雙方父母見麵的事,被傅斯嶼幾句借口擋回去,林抒宜放下茶杯,門鈴響了。
林抒宜知道今天來做客的不隻有他們倆。張青玉的大侄女是神內科醫生,丈夫是程序員,兩人工作都忙,周末常把小孩送過來玩。但當程鈞走進客廳,林抒宜腦子裡嗡地一聲,警鈴大作。
“你們怎麼一起來了?”張青玉接過張筠白手裡的水果。張筠白笑,“在醫院碰見了,正好楚禮帶著男朋友,你們還沒見過吧?”
“去醫院?沒什麼事吧?”
張楚禮:“小毛病,不打緊。”她趕緊把訂婚男友往前推,“姑姑姑父,這我男朋友,程鈞。這位是...?”
數道目光斜打著落下,林抒宜張了張口,剛打好草稿,男人從沙發走過來,很自然地摟住她的肩,“我老婆。”
“......”
談話空白間隙林抒宜沉默地四下觀察。
傅肖很欣慰,張青玉驚喜帶笑,進屋的兩個女人好奇震驚居多,小孩見到生人躲在媽媽身後偷看,而程鈞臉色鐵青得有些泛黑,中靶似的釘在原地。
傅斯嶼這幾年一直相親的事家裡人都知道,雖然小家庭間來往不多,但都清楚他隻顧事業,無心成家。忽然天降喜事,林抒宜像稀缺物種被一群人圍著,傅斯嶼在她邊上時不時補充細節。
年紀稍長的短發女人叫張筠白,張青玉侄女,穿小皮鞋係領結的小男孩是她兒子,高易,一年級小朋友,很容易害羞。
張楚禮和程鈞,林抒宜在傅斯嶼手機裡看過,女人高挑精致,略過傅斯嶼,分外友好地捏住她的手,“嫂子好。程鈞,一直在那發什麼呆呀?難道你們認識?”
被叫到的男人如夢初醒,嘴角一扯,手伸出去,和和氣氣跟著喊,“初次見麵,嫂子好。”
兩人虛攏著握了一秒,很快鬆開。
程鈞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能耐林抒宜見多了,聽到這聲嫂子,意外地,心下並無起伏。
她對他有恨,但更多是對自己懊惱。隨便將幻想投擲在另一人身上,耐心播種,施以養料、精力和愛,丟了自己,最後結出一個麵目全非的怪物。
這並非真實的情感,所以舍棄起來也格外簡單。
幸好跟她結婚的人不是程鈞。老天還是待她不薄。
林抒宜真情實感想。
兩人各自心懷鬼胎,相安無事地度過用餐時間。
直到程鈞的手機找不到了,一行人滿屋子幫他找。
“iPhone 16 pro,純黑的。”男人有點急,在客廳和餐廳之間走來走去。
“你再回憶一下有沒有去彆的地方?”
“不著急,橫豎都在家裡,丟不了。”
此地並非傅家老宅,林抒宜也第一次來,對房屋格局擺放不熟悉,傅斯嶼袖手旁觀坐著,她也懶得摻和。
但程鈞那張臉來回穿梭,晃得人心煩。林抒宜起身幫忙,先問,“你口袋有嗎?”
程鈞驚訝一瞬,很快搖頭,“沒。”
她點點頭,隨即走到一樓衛生間揭開裝抽紙的小盒子,也沒有。
最後才轉回廚房,墊起腳往冰箱頂部一摸,沒摸到。再抬高點向裡抓了一圈,最後拿下來時,喘著氣,臉微微紅。
林抒宜抬頭巡一圈,大部分人都在客廳,她把手機放餐台,遠遠瞥見程鈞東張西望走過來。
“怎麼在...”程鈞猛地截斷話頭,快速裝回兜裡後走到林抒宜身邊,“你在哪找到的?”
“冰箱上麵。”林抒宜打開冰箱門,隨便拿一瓶啤酒出來,“你先出去。”
“誰先出去?”
男聲不輕不重,尾音挑高,調子卻偏冷,漂浮在過分安靜的廚房。
林抒宜轉身,傅斯嶼步伐閒適,站在兩人跟前,眼光低垂,“在哪找到的?”
“冰箱上麵,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隨手放這兒了,麻煩你們幫忙,有勞有勞。”程鈞臉色僵硬,對這位辭退他的傅總敢怒不敢言。
離職當晚他就找張楚禮吹枕邊風,但碎石沉底,沒個聲響。
本想借張楚禮敲開傅家大門,哪想張楚禮幾乎沒有話語權,連個財務總監都保不住。
“不麻煩,瞎忙而已。”傅斯嶼的態度稱得上彬彬有禮,隨即破天荒的,笑眯眯道,“不過...你隨手一放的地方,我老婆怎麼一下就找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