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裝大俠遊戲(三)(1 / 1)

第30章

那年渝城的冬天很冷,每個人說話呼吸都會吞吐著白氣,就好像一列小火車。

男孩扭著頭,眼神死死地盯著小昭青,目光就像是徹底地膠在了她的身上一樣。看著她就像動畫片裡的小火車托馬斯一樣,說話時噗噗往外吐著白氣。

她變得有些聒噪,她喊他弟弟,因為他看起來很瘦,十分的營養不良,他比她看起來要小一兩歲的樣子,實際上他隻比她小七個月。

但是無論如何,他也的確是弟弟。

她問他,“弟弟你還好嗎”,“你家在哪裡”,“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岑叔叔來找你好不好”,“大人肯定能幫我們”,“你爸爸媽媽呢”、“你不會是流浪小孩吧”……

但是男孩自始至終沒有回答,隻會用黑曜石般的眼盯著她,似乎要把她的臉盯出一個洞。

小昭青歎了一口氣,用十分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她懷疑他是個啞巴,又懷疑他也許跟村頭那戶人家的兒子一樣,是個傻子。

她溝通未果、無能為力,在冷風裡不知道狂打了多少個噴嚏,覺得自己在這裡陪著他一起吹冷風,實在是劃不來,也許再吹一會兒,她也會被吹成一個傻子的。

於是小昭青從雪地上爬起來,把地上散落的東西都收拾好,碘伏扭上蓋子、創口貼丟進盒子,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繃帶和藥,她買了不會用,也丟進袋子裡。

袋子係上一個結,小昭青把這些東西放在了他的旁邊,又朝著手掌間呼出熱氣搓了搓手,又跺跺腳,緩解凍僵的手指,宣告這場“大俠扮演”遊戲的正式結束。

小昭青站在距離他旁邊幾步路遠的地方,生怕他再次推她,卻又放心不下地朝他說,“你快點回家吧,外麵好冷哦,我也要走了。”

她決定解救完他要去找岑叔叔。外邊太冷了,“采七葉花”的路上實在是太困難,她的手和腳都要凍紫了。和大人待在一起雖然挺無聊的,也沒有什麼共同語言,但是起碼也要比在外麵冷得顫抖、牙齒控製不住地打架要更好。

而且她去尋求岑叔叔這樣的大人幫助,肯定要比她一個小孩要更有辦法一些。

所以留下這一句,小昭青抖了抖身上的雪,轉身離開,隻不過沒走幾步,她就忍不住回頭看一眼,發現那男孩的眼神一直在盯著她看。

男孩的身上已經沒有了一開始那種冷冰冰、渾身上下充滿敵意的感覺,他看她的眼神如今已經看不出情緒,沒有喜惡,剛才他就像一隻張牙舞爪的小狼,現在變成了一隻被大雪淋濕的孤零零沒人要的小狗。

他孤獨的眼神盯著她,沒有依賴,沒有挽留,但就是盯著她,並且十分坦然地接受她的離開。

小昭青發現自己根本就拒絕不了這樣的眼神,於是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回去,蹲在男孩麵前,不計較他剛才推她的那一下,伸出手在男孩頭頂上揉了揉,就像是岑澍哥哥安慰她那樣。

她說,“你等等我吧,我去叫岑叔叔幫你,很快就回來。”

於是她轉身,迎著冷風,踩著雪地跑出小區,一邊跑一邊呼著熱氣,第二次跑出小區門口時,值班室翹著二郎腿捧著保溫杯的門衛大叔終於看到了她,嚇得從門衛室探出一個頭,朝著她的背影大聲喊,“喂,你是哪家的小孩,突然跑出去小心被人販子抓走!快回來!”

當然被人販子抓走隻是恐嚇,就像是小時候恐嚇小孩不吃飯就會被警察叔叔抓走那樣。但是那隻是騙三歲小孩的。

麵對這種程度的恐嚇,小昭青早就不相信了,於是頭也不回,快速往便利店跑去。

跑到便利店門口的時候,小昭青隻覺得自己嗓子都要乾透了,耳朵鼻子都是紅紅的,又吸了吸鼻子,覺得自己要流鼻涕。

還沒踏進便利店門口呢,就看到門口停著兩輛麵包車,兩三名工人正在往店裡運東西,岑叔叔忙前忙後在清點貨物。

小昭青頓時懂了什麼,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不要去打擾他,但是想起小區雪地上的那個可憐男孩,她還是沒忍住上前一步,在混亂人群中扯了扯岑叔叔的衣服,“叔叔,你……”

岑叔叔忙壞了,現在才看到她,垂下腦袋對她笑,“怎麼啦,又來找岑澍哥哥?他現在還沒放學,估計還要一兩個小時才能回家。”

“瞧你這張臉凍成這個樣子,這裡有個暖水袋給你抱著,坐店裡休息會兒,叔叔現在有點忙,晚點再找你玩。”岑叔叔二話不說塞給她一個暖水袋,對她溫和地笑了笑,轉頭跟搬貨工人招呼了幾聲。

“不是啊……”小昭青皺起眉頭,想說什麼又不敢說,岑叔叔現在在忙,她還可以麻煩他嗎?她不禁歎了一口氣,但此時暖水袋給她帶來了幾分溫暖,她突然就有了一個點子。

小昭青抱著還熱的暖水袋,在岑叔叔還沒注意到她的時候,就利落轉身,吭哧吭哧地轉身又跑回了小區。

跑到剛才小男孩坐著的牆角時,發現那兒已經沒人了,小昭青愣了一下,有些著急地喊了幾句“你還在嗎?”,“你去哪裡啦”之類的話,當然沒人回應她。

她的心裡不免浮現出幾分小失落,看來還是回來晚了,但是她很快往好的方麵去想,說不定他是回家了呢?而且她給他買的那袋藥也已經被他拿走了。

所以他應該是回家了。

小昭青再次自我安慰成功,抱著暖水袋鬆了一口氣。

殊不知男孩此時正在角落裡站著,一手抱著小狗,一手拎著裝著藥的塑料袋。小狗冷得緊緊貼在他的懷裡,狗狗身上本來蓋著小昭青的兩隻毛絨手套,但是此時它被包裹在毛茸茸的兔子帽子裡,小小的一隻惹人疼愛。

而男孩身上已經什麼都沒有,麻木地站在原地,即使被冷風吹得瑟瑟發抖,他漂亮的臉上也沒有一絲波動。

就像是一隻被掏空靈魂的提線木偶,就這麼死死地盯著不遠處的女孩,確認她並沒有帶大人來,才慢慢從陰暗的角落裡走出來一些。

他不認識她,也對她談不上喜歡,起初甚至有些煩她,但是看到她在原地逗留一會兒,轉身要走的時候,有些鬼使神差地,他伸腳踩了一下地上的枯樹枝,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吱呀聲響。

他故意弄出響聲,想要讓她聽見。他不想她走。

一個身處黑暗的人,世界裡突然出現一抹光的時候,他就會想拚命抓住那抹光。

他想留住她。

果然,聽到聲音的小昭青朝著他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眼底浮現出一絲驚奇,她想了想,還是抱著暖水袋朝著他跑了過來,把暖水袋遞給她,“這個給你,天太冷了,你快回家吧。”

男孩沒動,隻看著她。

小昭青歎了一口氣,伸手拉起他拎著藥袋子的手,把暖水袋放她手裡,嘴裡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暖水袋給你抱,抱著就不冷了,你跟我一起去岑叔叔家坐吧?他家裡有小暖爐可以烤火,還有東西吃,他人好好的,會給你東西吃的,你餓不餓啊?你不餓小狗也會餓啊。”

她說的話,大部分都是岑澍哥哥第一次從雪地裡撿到她時說的話,他也是這樣一遍遍跟她說,“要不要去我家?”

所以她覺得自己也要耐心一點,也許這個弟弟也跟她那天一樣,忘記帶鑰匙回不了家了呢?如果沒人搭理他,那該多可憐啊。

在她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的時候,男孩終於有了反應,隻不過他還是沒說話,臉上還是沒表情。他隻是朝她走來了一步,微微低頭,靠上了她的肩膀。

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本來就比男孩子發育得要更早一些,他年齡又比她小,於是站起來時比她矮了快半個頭。加上他也瘦,低頭靠過來的時候,就像一隻尋求抱抱的淋雨小狗。

小昭青麵對陌生人的靠近,下意識地想後撤,但是卻沒有動作,因為他好像……哭了。

雖然他哭起來沒有聲音,肩膀也不會抖動,就是很安靜地在流眼淚,但是她還是很快發現他哭了。

小昭青愣住了,不知所措的那種,她整個人都動不了了,像是雙腿都被灌了鉛,想走都走不掉,想動動不了。

心裡漫上一絲難過,無關情感、無關其它,無論他是誰,是小狗小貓還是人,隻因為太慘,再次激起她內心深處的那層柔軟。

小昭青就這麼直挺挺地站在雪地裡,任由這個陌生的小男孩靠在她肩膀流眼淚,她的發絲和身上的衣服被風吹亂,隨風飛舞,她突然覺得自己後背長出了一個紅色披風,就像是超人一樣長到腳踝的那種酷酷的紅色披風,正隨著冷風吹來而獵獵作響。

她又開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玩起了“偽裝大俠”的遊戲,想象自己是除暴安良的女俠,而這個靠在她肩膀哭的小男孩兒,就是被她拯救的平民。

作為女俠,借個肩膀過去給平民靠一靠,實在是太正常不過的一件事情了。小昭青稚嫩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正義的笑容,而後伸出一隻手來,安撫地拍了拍男孩的後背。

平民,安心地哭吧,女俠會保護你的。她一邊拍一邊想。

其實曾經看動畫片的時候,小昭青也不是沒想過:為什麼正派會永遠如此無私,不求回報的幫助彆人,即使是獻出自己的生命?

就像她今年四年級,在秋天即將來臨之前,她學過一篇語文課文,叫做《諾曼底號遇難記》,這篇課文講的是諾曼底號輪船被撞後,哈爾威船長沉著冷靜地指揮人們逃生。在救援過程中,他堅守崗位,把生的機會給了乘客和船員,最後與船一起沉入大海,犧牲自己拯救了眾人。

老師講這篇課文的時候,舉例說明用了曆史上1912年泰坦尼克號沉船事件。小昭青並不知道泰坦尼克號是什麼,但是在聽到這兩個故事的時候,心裡浮現了一層悲涼。

在秋天的結尾迎來期中考的時候,她在語文作文《我的偶像》中,熱情洋溢地寫了一句作文標題:我的偶像是哈爾威船長。

在作文開始的時候,她寫:為什麼哈爾威船長會是我的偶像?因為他犧牲了自己拯救他人。

但是小昭青從來不覺得自己會是這樣一個人,因為她認為自己是個很膽小的人,如果她是哈爾威船長的話,不一定會選擇大義而安然赴死吧。

畢竟這麼做對自己什麼好處啊,會有這麼傻的人嗎?這樣的人也隻有在書裡才會有吧。

可是她現在有了答案,因為幫助彆人的時候,其實也會很開心啊,她寧願不要買卷筆刀,也要去藥店給一個陌生的小男孩買藥,但是那又怎樣,她依舊很開心。

就像現在這樣。

小昭青因為被人依靠、被人信賴,覺得心裡浮現了一種從所未有的成就感。原來當大俠是一種這麼幸福的感覺。

她的麵部表情故作深沉得像個小大人,但是說出來的話依舊很中二,“放心吧,有我在,我會保護你的。”估計說的又是哪部動畫片裡邊的台詞。

然而在大俠在拯救路人甲平民的路上,肯定會受到怪物或者是反派大boss的阻撓。這次也不例外,兩人才靠在一起沒多久,小昭青就在看到小區某棟居民樓裡走下來一個裹著長棉襖的年輕女人,她第一反應就是:好漂亮的阿姨。

殊不知這是今天遇到的最大的反派大boss。

那年輕女人逐漸走近,男孩似乎有所感覺,趕緊從她肩膀處離開,二話不說把熱水袋和小狗都塞了給她,女人笑著走近兩人,先抬手輕輕擰了一下小昭青的臉,皮笑肉不笑地說,“真可愛的小姑娘,快回家吧,這麼冷的天在這兒做什麼。”

“我……”小昭青天真無邪地想,這個難道就是小男孩的媽媽?真漂亮又溫柔,正想著禮貌打個招呼,卻沒成想年輕女人眼神轉到一旁的小男孩時,眼神瞬間變得狠厲。

年輕女人拽著他的衣服就把他給扯了一兩米。小男孩在原地踉蹌了幾下,被她拽得在差點要摔。

小昭青頓時說不出話來了,腦子裡“嗡嗡嗡——”地,霎時間變得一片空白,渾身血液僵住。

這阿姨好凶,她究竟是他媽媽還是童話故事裡的巫婆?

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是多麼的渺小,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男孩像一片枯敗的樹葉被人從她身邊拖走,而她卻什麼都做不了。

那女人把男孩拽到她身邊的時候,再次看向小昭青,這次她的臉上又恢複了溫和的笑容。

她笑著把小昭青懷裡那隻剛出生的小狗給抱走,但是眼睛裡卻完全沒有一絲笑意,有一種隱藏的凶狠。

這一刻,小昭青覺得自己後背的紅色披風在悄無聲音地消失,她在這個變幻無常的女人麵前,瞬間從大俠變成了懦夫。女人的眼神如冰冷的蛛絲,悄然爬上她脊背,將她緊緊裹住,動彈不得。

小昭青很害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小狗被女人從她懷裡抱走,就像是靜靜目睹剛才女人把男孩從她身邊拽走一樣,什麼也做不了。

也許年輕女人隻是單純想把男孩和狗帶回家,肯定是這樣的。

小昭青安慰自己,然而下一秒,她目睹了這輩子她見過的最殘忍、最血腥的畫麵,那就是——那個年輕女人把小狗搶過去之後,把圍在小狗身上的那個帽子溫柔地帶回小昭青的頭上,卻在下一秒,雙手抱著狗,高高舉到頭頂。

小昭青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即使很害怕,但是還是下意識大聲喊了一句:“阿姨!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