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你長得挺可愛的。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許昭青臉上熱度飆升,恰似夏日驟雨前悶熱的潮熱,緋色從臉頰蔓延至耳根,而且還是那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紅了起來。
這次許昭青沒有繼續追問究竟是不是真的假的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好像並沒有這麼重要。
重要的是說這句話時的岑澍眉眼含笑,無論是語氣還是笑容,都莫名其妙地很蠱。
他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
總之許昭青說不出話來了,眼神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放在哪兒。
許昭青自己也不知道,原來她這麼容易就能夠因為他的一句話,就瞬間變得方寸大亂。
好在這個時候,不遠處響起一陣鳴笛聲,拯救了她的尷尬,旁邊一直沉默看著大哥哥和姐姐說話的許茗伊此時也終於變得活潑了起來,“是媽媽的車!”
駕駛座車窗降了下來,露出沈素潔的臉。
不同於妹妹的雀躍,許昭青心裡一個咯噔,她看不見沈素潔現在臉上是什麼表情,隻是能夠清楚看到,沈素潔正偏頭,眼睛一眨不眨地往這邊看。
許昭青垂落在身側的手,下意識收緊,這是她緊張時的下意識動作。
她記起來往事。
那對於她來說,是不太好的回憶。
十歲那年,許昭青第一次轉來渝城,讀小學四年級。
當時的沈素潔把許昭青剛從雲城鄉下帶到渝城,下意識也是挑剔她長得麵黃肌瘦,頭發留得短,是齊肩的短發,說她不像個女孩子。
不僅挑剔,甚至還嚴格管控她,包括她的愛好、學習、甚至是社交。
許昭青身邊有什麼朋友,沈素潔都會嚴格篩選,家境不夠好的不能交,成績不好的不能交,性彆不一樣的更是大忌。
許昭青剛來渝城的第一年,交到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她在學校時,基本上就隻和那一個小孩玩。
隻不過十分遺憾的是,那個小孩成績不太好,被沈素潔發現那小孩一放假就來找許昭青玩的時候,便沒忍住大發雷霆,嚴厲要求許昭青不可以跟對方玩。
而且,沈素潔也從來不允許許昭青身旁有任何男同學接近她,即使當年她隻有十歲,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屁孩。
後來因為調座位,許昭青的同桌是個小男孩,沈素潔便直接聯係了學校老師,提出給她換一個新的女同學當同桌兒。
雖說那些事情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但是許昭青此時想起這件事情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有些窒息。
甚至是害怕。
她已經十六歲,還依舊會對沈素潔的“專製”感到很害怕。
垂落在身側的手在無人看見的角落裡攥緊又鬆開。
許昭青偏頭和岑澍道彆,“我先帶妹妹回家了。”
“好啊,再見。”岑澍說完,目送她上車之後,才轉身離開。
-
許昭青打開副駕駛的門,想讓許茗伊上去坐,自己在打開後座的門坐後邊。
許茗伊不想鬆開姐姐的手,眼巴巴地盯著她,“姐姐,我想跟你一起坐。”
換做以前,許茗伊肯定是不敢這麼跟姐姐說話的,但是今天不一樣了。
姐姐去輔導班接她,還帶她去吃好吃的,她能夠敏感地感覺到,姐姐隻是對她有點抵觸,但是並不是完全的不喜歡她。
於是這才敢對許昭青撒嬌起來。
小孩子其實沒有那麼多的壞心思。
她隻是想跟姐姐排排坐而已。
“……”許昭青沉默兩秒沒說話,最終歎了一口氣,“行。”
兩個人擠在後排坐著。
隻不過許昭青沒再讓她牽著自己的手了,一上車之後就開始拆著兜裡的耳機線,想要聽歌是其次,主要是她想借此逃避一下,不想被沈素潔詢問關於岑澍的任何事情。
許昭青確定以及肯定,沈素潔絕對看到剛才她跟岑澍站在一起了。
按照沈素潔多年前對許昭青的那種嚴格管控,不允許許昭青身旁出現任何“不好”的小孩、或者是異性小孩當朋友,這次看到她跟彆的男生站在一起,絕對會問東問西。
更何況是在這種如此敏感的青春期。
許昭青記得很清楚。
那天是個周末。
小許昭青和好友幾天前就約好了一起到隔壁公園玩跳皮筋,於是她從大清早剛睡醒的時候就開始隱隱約約地期待這件事情了,隻不過在準備出門的時候,遭到了沈素潔的反對。
沈素潔雙手環胸、居高臨下地站在她麵前,擋住了她準備開門出去的句,所說的一字一句都在逼問她:
“作業做好了嗎?”
“我早就問過老師,你那個朋友上次考試她成績全班墊底,這樣的同學都是壞同學,你確定還要跟她來往嗎?”
“彆跟這種學生玩,她們連小學的課程都學不好,能是什麼聰明的學生。”
“你離她們遠一點,會被帶壞的。”
“你們班有心麼多成績好的,為什麼非得隻和她玩?”
那天許昭青沒能出門。
十歲的她根本沒有和母親叫板的權利,她也不敢撒潑,因為還對母愛有隱隱的期待,她渴望親情,於是隻能被迫舍棄掉友情。
六歲那年她被丟下,隻以為是自己不夠聽話,為了不被再次丟掉,她告訴自己要好好聽話。所以即使那天傷心得沒忍住掉眼淚,也沒敢反駁一句什麼。
那天許昭青趴在房間的窗口裡,無聲地注視著樓下著急等待的小小身影,那個年代沒有手機甚至其它電子設備給她與小夥伴進行聯係交流。
她不能告訴對方,自己下不去了。
樓層高,距離一樓也好遠,她靠在窗口喊小夥伴的名字,對方也沒聽見。
於是許昭青也隻能在窗口默默地看著的身影,朋友在樓下站了多久,她便看了多久。
那個時候她無比懷念雲城的一切,雲城的樓層都矮矮的,她的房間在二樓,隻要對樓下大聲嚎一句,對方就能聽得見。
就算她不說話,底下的人微微抬頭,也能夠看到樓上的她。
可這兒不一樣。
壓根不一樣。
許昭青來渝城前,以為這兒一切都好。畢竟有爸爸媽媽,但來到這兒之後,才發覺這裡好像圍牆,讓她透不過氣來。
她失去了自由出門的機會、失去了交朋友的權利,不能像在雲城那樣,跟夥伴在田埂上追逐打鬨彈彈珠。她隻是想單純跟朋友出門跳繩,都被明令禁止。
朋友不知道在樓下站了多久,最終一臉落寞地離開。她注視著朋友離開時,三步一回頭的背影,沒忍住躲在被窩裡痛哭了一場。
十歲的小孩壓根就不能夠正確判斷是非善惡,但是許昭青那天對媽媽說的話,產生了抵觸和懷疑。
媽媽說的究竟是對的嗎?
原來一個人是否好壞,是可以單純用學習成績衡量的嗎?
許昭青不覺得那個好朋友是媽媽口中說的“壞孩子”,她隻知道,在她剛轉來渝城的新學校第一天,是那個“壞孩子”主動湊了過來,塞給她一根兩毛錢的話梅糖,咧著嘴衝她笑,跟她說,“你好呀,你叫什麼名字?”還跟她說,“我叫周思思,我們以後一起玩吧!”
讓許昭青來到陌生環境裡緊張而封閉的心,感到放鬆和溫暖的。
僅僅隻是一顆顆小小的話梅糖。
她也隻知道,是那個“壞孩子”揮著拳頭擋在她麵前,幫她打走了欺負她、總喜歡扯她頭發的男同學,並且幫她撿回和同學推搡時掉在地上的橡皮。
那個朋友除了成績不好這一個缺點,其它都是優點啊,比如她很愛笑性格很好、她會畫畫,是班級裡的文藝委員,她負責畫的板報評了一等獎……
如果這還能叫“壞孩子”的話,到底什麼樣的人才能真正算得上是好孩子。
小許昭青想了很久很久,也沒想明白。
以至於後來的後來,她因為自己的懦弱、不敢惹媽媽生氣,把自己在渝城裡交到的最好的朋友給弄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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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歲的許昭青不會反抗。
但是並不代表十六歲的許昭青不會,她坐在後座,沉默地拆著自己手中纏繞的耳機線,實際上心裡在默默地做著小計劃。
那就是——
如果沈素潔問起來,剛才那個男生是誰,並且用很嚴厲的語氣,警告她不讓她以後再繼續跟岑澍來往的話。
許昭青肯定不會跟以前一樣點頭、同意,而是用很硬氣地語氣跟她說,“我不會跟他斷了來往的。”
隻不過雖然許昭青在自己的心裡已經提前打了很多遍的腹稿,但是事實上卻毫無用武之地。
因為沈素潔的語氣竟然是少有的溫和,“剛才跟在你身旁的那個男生是誰?”
離得有點兒距離,沈素潔實在是沒有看清楚男生的臉,隻依稀能夠看到一小個輪廓。
沈素潔什麼時候居然會用如此溫和的聲音跟人說話?
許昭青對此有些意外,拆耳機線的動作微停,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
不過也並不需要許昭青回答,因為沈素潔已經自己繼續說了下去。
“剛才站在你身旁的小孩是叫‘岑澍’吧?”
“真是小區門口那家‘愈時便利店’,岑老板他兒子?”
“剛才隻遠遠看了一眼,還真沒能夠確定呢。”
說這話的時候,沈素潔的眉眼是含笑的,語氣也是十分放鬆的。
許昭青心裡懸著的一塊大石頭也在這個時候,悄無聲息地緩緩落地。
她心裡對沈素潔的反應,有了一些許細微的觸動。
本以為沈素潔又會“發瘋”,說一些什麼“遠離男生、影響早戀”之類的東西,沒想到接受得竟然如此良好。
實在是令人意外。
或許……沈素潔她變了,跟以前不完全一樣了呢?
許昭青的心情因為她這種改變變得開心起來,同她說話的時候,語氣也不再是那種夾槍帶棒,雖然還是控製不住染著幾分疏離,但是也帶著幾分柔和。
她回答,“是他,他叫岑澍。”
許昭青在沈素潔麵前提起“岑澍”這兩個字的時候,她能夠明顯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都輕了。
也許是因為提起“岑澍”這兩個字,但更多的還是因為沈素潔對她身邊有異性存在的時候,態度已經不再那麼激烈,甚至說得上是極端。
這讓她有一種久違的,自由的感覺。
隻不過接下來沈素潔說的話,就像是一盆冷水直接倒灌在了許昭青的頭上,自上而下,澆了個透。
也更像是她懷揣熱望撲向篝火,卻發現那兒隻剩一堆冷灰,寒意從指尖直直滲到心底,把她對沈素潔憧憬的餘溫給徹底掐滅。
沈素潔一邊開著車,一邊笑著說:
“你就是要多跟這種成績好的學生玩,對你來說才更有幫助。”
“彆看岑澍這孩子從小就乖,今年他才剛成年吧,沒兩年都快要大學畢業了呢!”
“這種成績好的就是好孩子,能跟這樣的人交朋友,真的是一件對自己有幫助的事兒……”
聽到這裡,許昭青唇線猛地繃直。
她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因為早就已經被失望填滿。
許昭青企望沈素潔能夠有所變化,但是實際上並不是,她還是原來的那個她,一個人本性如何,三年五年甚至是更久,也很難發生變化的。
六年前,許昭青就對這種話很抵觸。
現在許昭青抵觸的感覺隻能是不減反增,臉上又恢複了冷漠的神色,淡淡地丟下一句“我知道了”,便戴上耳機,把沈素潔的話全部擋在了耳機和音樂之外。
岑澍能被沈素潔肯定,許昭青很高興。
許昭青身邊每一位朋友能被沈素潔肯定喜歡,她都會很高興。
但許昭青很不喜歡沈素潔的這一套評判方式,用成績決定人品,那不管沈素潔肯定還是否定,對她來說,就一點兒都不重要了。
現在的她早就已經有了一套屬於自己的評判法則。
初三那年,許昭青看過一部電影,叫做《怦然心動》,電影中朱莉喜歡布萊斯的眼睛,最初她是被布萊斯的局部——那雙明亮的眼睛所吸引,但是隨著劇情發展,她看到布萊斯懦弱,這讓她開始重新審視對布萊斯的感情。
於是許昭青看完電影之後記住了一句話,那是朱莉爸爸跟她說的話,“一幅畫的整體效果遠比細節更重要”,她也由此得出的結論——「評價一個人和事,總是整體大於局部之和。」
你要允許一個人有缺點,或許他長的醜,成績差,家境不好,性格暴躁,嫉妒心強……但是那又怎樣,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
隻要他整體上是個好人,隻要不危害社會不傷害他人,隻是有點兒小毛病,根本無傷大雅。
所以無論岑澍成績是好是壞、家境是富有或貧窮,都不能夠影響他是個優秀的“好孩子”。
許昭青戴著耳機,無聲地瞥向窗外,看著窗戶之外飛速後退的行人的綠植,執拗又肯定地想。
岑澍是好孩子,不單單因為成績。
而她自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