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梁小楓不記得自己究竟是怎麼回去的了。

她的掌心火辣辣的疼，可是在手掌打在倪修齊的臉上的時候，那種火辣辣讓她第一次有一種內心空洞被稍稍填滿的感覺。

可是很快，那種滿足又變成更大的空洞，如同潮水一般不斷地拍打淹沒她，她又開始下意識地沮喪和否定自己，想要將自己藏起來，到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於是她就真的這麼做了。

後來大概是邵京抓住了逃跑的梁小楓，再將她送回來，認真地說下次再來看她。

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梁小楓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腦海裡總是浮現出倪修齊臉上那副錯愕的表情。

或許她是真的瘋了吧。

一個人躺在家裡，然後又是漫長而又無法清醒的沉睡，混亂的夢境裡，她又夢見了很多光怪陸離的畫麵。

但這一次，年輕的‘梁小楓’不再是所有人手中的提線木偶，仿佛現實也給予了過去的她一點勇氣，勇敢地朝倪修齊的臉上揮去。

“小楓……小楓？”

“醒醒！彆睡了……”

肩膀被推得很疼，她被迫從這個終於美好一些的夢裡醒了過來，小狗站在一旁著急地原地打轉。

電話響了一遍又一遍，每天隻有晚上會出現的李阿姨竟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麵前，蹲在她身邊沒好氣地轉述夏婉茹的話。

梁小楓翻了個身，她早就學會過濾掉彆人的話，更何況那是從李阿姨的口中轉述出來的。

她敷衍地點了點頭，然後強撐著困意，給小狗倒了一些食物，在院子裡溜達了一圈，然後又再度沉沉睡去。

夏婉茹離開這裡趕到夏桃那裡還沒多久，短時間趕不回來，梁小楓也早已學會對她失望，既然如此，那些質問有什麼意義呢？

可或許邵京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引發了不小的波瀾，再睜眼時，從不願上門的梁鳴彎著腰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小楓，小楓……你怎麼躺在地上，沒事吧？”

她一陣恍惚，頓時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然而歲月確實在梁鳴的臉上留下了不少痕跡，他的頭發裡摻雜著明顯的白，梁小楓這才意識到梁鳴竟然真的來找她了。

見梁鳴過來要把她扶起來，梁小楓下意識地後退避開，用一種戒備和生疏的眼神看著他。

見小楓這樣，梁鳴心裡苦澀，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關切而又難過地說，“小楓，是爸爸啊。”

“我不是故意不來看你的，是婉茹，她不讓我過來。”

梁小楓隻是出神，對於這樣的相互指責，並不出聲表態。

最開始的她隻覺得好笑，但現在看著十多年來幾乎從沒見過的父親竟然為了這件事情特意登門，梁小楓雙手撐著地板，內心波瀾不驚。

“小楓，我知道你還恨我……可是很多事情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到如今，我真的很想彌補你，至少我不會像夏婉茹那樣對你！”

梁鳴說了很多，但換來的是梁小楓的油鹽不進。

她隻是用雙手環抱著自己曲起的雙腿，“哦。還有什麼彆的事情嗎？”

梁鳴愣了一會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才苦笑著開口道，“你不知道，你、邵京還要倪導的事情已經在全網鬨得沸沸揚揚，婉茹怕……怕這樣影響不好。”

“都怪我，我真沒想到當時我隨口和邵京提的一嘴，竟然會把事情演變成這樣。”

梁小楓緩緩地抬起頭，那雙漆黑的眼眸放在了梁鳴的身上，“什麼意思？”

梁鳴抿起嘴，神情複雜而又不解地看她。

“你和邵京說過什麼？”

“你的狀態那麼糟糕，我就想著邵京經營的公司旗下有個一日男友公司，是不是可以幫你慢慢從中走出來……小楓，我這麼做也是因為關心你。”

時間實在是過去太久了，梁鳴完全忘記了，原來梁小楓和邵京早在最開始時就認識。

但很快，他注意到梁小楓的臉色慢慢地變了，變得蒼白極了。

“小楓，你怎麼了？”

梁小楓卻突然忍不住笑了，她偏過頭，看向眼前這個似乎‘永遠都不是他的錯’的父親身上，用力地抬起泛著青筋的脖子，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男人，想起十三年前的那場演出前，特意以看演出為借口和夏婉茹提出離婚的梁鳴，逐漸握緊了拳頭。

“你對我的好，我受不起。”

她一字一頓，說得緩慢而認真，看著他的表情就這麼僵硬在臉上。

“十三年前明明是你說的，梁小楓和夏桃你都不要，為什麼現在卻總是要出現在我的麵前，攪亂我的人生呢？”

梁鳴似乎是沒有想到，一向很少有情緒的梁小楓竟然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

他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喉嚨裡呼哧呼哧地發出難聽地呼吸音，看上去驚訝又氣急。

“這怎麼能怪我呢？”

梁鳴捂著胸口，眼裡流露出的是真實真切的傷痛，“是你們不爭氣！”

“就算你們再怎麼出名又有什麼用？他們都有兒子！我怎麼能沒有兒子呢？”

“……”

清澈的淚水順著臉頰滑下梁小楓的臉頰，所有的關心和在乎都是假的。

隻有這句話是真話。

她心裡明白，因為十三年前，她就是聽到梁鳴和夏婉茹在後台如此爭執著。

記憶突然伴隨著這聲委屈的狡辯，穿梭回了演出開始前的一個小時。

昏黃的燈光之中，化完妝的梁小楓四處尋找夏婉茹的蹤跡。

她找了很久，終於才在一個偏僻且虛掩的房間裡看到了夏婉茹和梁鳴。

梁小楓高興極了，她還以為一向忙碌的爸爸這一次也會忘記來看她的演出。

她下意識地想要推門進去，卻聽見“砰——”得一聲巨響，門內突然爆發劇烈地敲擊聲。

年輕的梁小楓嚇壞了，她的動作僵硬，驚魂未定地站在門外，透過縫隙看向裡麵，這才發現夏婉茹和梁鳴已經吵得麵紅耳赤。

“不要再說了！”

“……小楓和小桃我一個都不需要！小敏已經懷上了，也去香港查過了，是一個男孩！我總不能讓我的兒子生出來就被人說是野種吧？”

“嗡——”

梁小楓一下子蒙了，她萬萬沒有想到最期待見到的父親帶來的竟然會是一個這樣的消息。

那個幽暗房間裡的爭吵聲一下子變得很靜很遠，就好像剛剛的那一切都不是梁小楓經曆過的，她隻是下意識地轉身離開，隻要逃得遠遠的，就可以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假裝她是另一個人。

休息室裡，丟了魂的她透過鏡子看著打扮成馮惠的自己。

工作人員來了又走，倪修齊在此時領了一個中年男人進來。

梁小楓沒有心情聽，大概隻記得對方是倪修齊的一個老板朋友，很喜歡梁小楓，特意在演出前探班的。

照理說這種活動應該是要夏婉茹在場的，可是沒有人去找她，梁小楓也心不在焉，隻是像個機器人一樣應付著這樣的社交。

倪修齊不知什麼時候也出去了，化妝間裡頓時隻有她和那個中年男人兩個人，即便此刻的梁小楓如此遲鈍，當男人用一種狂熱又貪婪的雙眸死死地看向她並一把握住她的手細細摩挲時，她整個人都僵住了，喉嚨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終於無法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梁小楓很害怕，她以前不是沒有遇到過狂熱的粉絲或者純粹對她表現出特殊癖好的男人，但不是在這樣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場合，夏婉茹在絕大多數情況會老練冷靜地幫她搞定一切。

可是，此時連續發生的一切對於隻有十四歲半的梁小楓來說實在是太難了。

她拍開對方觸碰自己臉頰的手，隻是慌不擇路地舉起放在一旁的水杯，用力地將水倒在對方的身上。

中年男人顯然惱羞成怒，幾乎要朝梁小楓所在的方向撲過來，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就在此刻，在對方還沒來得及做些什麼的時候，門外傳來了一道清澈而又熟悉的聲音。

“梁小楓？你在裡麵嗎？”

外麵的聲音猶豫沉默了一會兒，這短暫的沉默令梁小楓甚至有些絕望。

“我還有一些細節想要和你商量一下，方便的話開一下門吧。”

“奇怪……”

那一刻，邵京的聲音在小楓耳裡就猶如天籟，她幻想著大門“吱呀——”一聲，他背著光出現在門口，將昏暗的房間照亮。

但大門不知怎麼得被反鎖，隻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這敲門聲多少擾亂了男人的心神，因此梁小楓得以乘機掙脫開，男人一時沒反應過來，梁小楓立刻跑到門邊，顫抖著打開了反鎖的門。

演出前，邵京應該也有很多事情要準備，轉眼就已經消失不見，她隻好一個人快速地穿過走廊，想要找一個可靠的人來幫幫她。

轉角處，梁小楓“砰——”得一下和一個熟悉的懷抱撞在了一起。

她緩緩地仰起頭，看見是梁鳴，委屈的眼淚唰得一下流了下來。

隻是，梁小楓正想要開口求救，她卻敏銳地注意到了梁鳴臉上的不耐和煩躁，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敷衍道，“小楓，你好好演，爸爸還有事，就先走了。”

梁鳴冷淡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側過身，像是和一個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快步往前走。

她轉過頭，下意識地想要跟上去。

卻沒有想到，遠遠地見到梁鳴和剛剛那個中年男人在走廊裡遇上。

“王總？好巧，您怎麼在這裡……衣服都濕了？”

看似隨和儒雅的男人似乎也見到了梁小楓，他笑著和梁鳴寒暄，“來看你女兒的演出呀？沒想到梁總你怎麼聰明，你女兒卻笨手笨腳的，把水都灑我身上了。”

“小楓可真是的，我剛剛還看到她了呢！我下次一定得讓她給你好好道歉！”

梁小楓永遠都忘不了那個時候，她不小心和男人像毒蛇一樣的雙眼對視時，她害怕地藏在轉角後，渾身冰涼顫抖的感覺。

不過還好，梁小楓聽說那男人後來遭了報應。

他戀童的醜事被人報警，坐了牢，沒過多久又患癌，沒幾年就死了。

恨人太累，梁小楓從沒恨過邵京，甚至，他是她見過最好的人了，為了梁鳴的隨口一提，不惜在一個廢人身上浪費時間，還在網絡上攪出這麼大的風浪。

對於倪修齊，她隻覺得他自戀、執拗又惡心。

甚至這個男人，梁小楓也已經很久沒想起過了，早就把這件事當做一場噩夢，放在了腦後。

可是，她永遠都不會原諒梁鳴。

在十三年前對她棄若敝履，又在知道自己再也不會有孩子之後，對她和夏桃趨之若鶩。

在所有人麵前假裝自己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甚至騙過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