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你呢？

邵京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

他隻是心情複雜地抬起頭，目光落在她蒼白到幾乎毫無血色的臉上。

十三年的時間那麼長，怎麼可能無法改變一個人的內外？

梁小楓渾身瘦得要命，潮濕且冒著水汽的黑發彆在耳後，有一小縷散落在乾淨的臉旁，不著粉黛的眼底獨留疲憊和疏離。

邵京難以抑製地想起了十三年前第一次見她時的樣子。

不過隻是一次偶然，可是他至今都記得很清楚。

但正是因為記得太過清楚，此刻站在自己麵前的梁小楓才會令他如此難受、愧疚甚至……

——自我厭惡。

那個時候的他其實對於演戲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但家族企業有娛樂版塊這一部分，偶爾會和作為投資人父親跑劇組探班，大人之間的事情，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是無法涉足的，因此在實在無聊的時候，會去注意那些演員的表演。

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演員站在大大小小的攝像機和工作人員中央，釋放著自己的情緒，但同一個場景往往要來好幾遍，一遍又一遍地上演，所有的一切在年少的邵京眼中都蒙上了一層虛假，視覺的衝擊來得如此直觀。

大概是覺得邵京年紀輕，一些工作人員抱怨時不太會躲著他，歎息著他們拿著最少的錢、乾著最辛苦的活，而很多演員演得不怎麼樣，但脾氣不小，頤指氣使，工作人員卻隻能哄著。

年輕人就是這樣，看不慣這種虛偽的場景，但父親有意培養邵京，趁著假期讓他早早地接觸那些，他便隻能雙手漫不經心地插在褲子口袋裡，興趣寥寥地坐在那裡，消磨絕大多數時間，看似很認真，卻並沒有分多少眼神過去。

那一次，為了討好邵京的父親，熟悉人情世故的導演熱情地讓邵京坐在自己的旁邊，他透過監視器，目光移動，掠過那些演員或是生動、或是僵硬、或是誇張的臉龐上，神遊天際。

——直到，一個年輕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屏幕裡。

沒有人不認識這個炙手可熱、家喻戶曉的童星，即便是邵京，也在電視屏幕上看過她參演電視劇的片段。

梁小楓似乎知道導演在尋找拍攝角度，她彎起好看的圓眼，俏皮地湊近攝像頭，那張被所有人看著長大的臉兀得放大，帶著燦爛熱情的笑意，兩個甜甜的酒窩伴隨著浮現，對著鏡頭道，“孫導孫導！這場戲不得給我來個特寫？”

相比於前段時間引起收視狂潮的電視劇中梁小楓塑造的人物，現在她的身形又抽長了一些，臉上的嬰兒肥褪去了一些，從兒童時期純粹的可愛蛻變出了少女的青澀與窈窕，隻不過那笑衝淡了那種不可明說的朦朧，使得所有不重要的一切都變的鮮活了起來。

那一刻，邵京回過神來，終於記起自己來這裡是做什麼的了。

即將開拍，梁小楓笑意盈盈地跟著邊上的工作人員調整走位，全程都低著頭，隻是偶爾才抬起頭。

邊上的成年女人不知道是她的家屬還是經紀人，少女抱著成年女人的手臂撒著嬌，不知是說了什麼，隨即高興地揮舞手臂。

邵京的目光也從顯示器追到了鏡頭外，始終放在了她的身上。

“Action！”

導演通過對講機下達指令，場記拍下場記板，梁小楓短暫醞釀後再抬起頭來時，眼神已經全然變化。

原本還高高興興的梁小楓立刻變了神色，原本漂亮清澈的圓眼沉沉地墜下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嫣紅的嘴唇緊緊抿起，像是委屈，又像是難過。

“究竟要我怎麼樣你才能滿意呢？”

她的聲音酸澀沙啞，好似有魔力一般輕易地吊起了所有人的心弦。

即便對麵的對手戲演員是個小有名氣的老戲骨，給出了與實力相匹配的反應，可是在此刻的演繹下，全部的注意力幾乎都被梁小楓吸引了過去。

“梁小楓演戲是真的有靈氣啊……”

身旁不知是那個工作人員感歎，而坐在導演旁邊的邵京也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是個天生的演員，看上去光彩奪目。

這場戲拍完，梁小楓奔奔跳跳地跑過來回看自己的表情，腦袋就這麼近距離地湊到導演和邵京兩人當中，她在乎自己的表演，因此看得很專注，完全沒有留意到邵京這個不速之客。

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邵京不是沒有見過那些家喻戶曉的演員、明星，可偏偏遇到梁小楓時，他卻人生第一次感到了緊張，目光僵硬且漫無目的地看向前方，掩飾自己已經將全部的注意力卻放在了梁小楓的舉動上。

恰在此時，邵京無意中注意到不遠處的父親和製片人分彆的畫麵，父親朝他招了招手，邵京猶豫了一會兒，轉過頭看向認真興奮地和導演討論表演的梁小楓。

他在旁邊等了一會兒，目光停留卻始終無人在意，這才有些不自在地轉身離開。

和父親一同坐上車，邵京聽見父親一邊看著手上的文件，一邊漫不經心地隨口問道，“你覺得這部劇怎麼樣？”

本以為聽到的還是往日裡那種不屑一顧的回答。

可這一次，他卻聽到邵京停頓了一會兒，勉為其難道，“也不是那麼無聊。”

邵父突然停下動作，轉過頭看向身旁的邵京，笑著問道，“哦，是什麼讓你突然覺得不無聊了？”

“沒什麼，隻是突然覺得可以去扮演不同的人生，比日複一日要有意思。”

但邵父隻是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然後便沒有再說話了。

邵京本沒有講這句話放在心上，直到後來他才知道，知子莫若父，他當時便注意到了邵京的變化。

邵父因為邵京的這隨口的一句話，改變了自己原先的主意。

邵父想要邵京具有投資人和娛樂業經營的眼光，知道拍攝影視作品的具體流程和預算，不至於一無所知被人糊弄，邵京並不需要他對表演產生興趣，對女演員也是一樣。

不然，就和邵父預想的不一樣了。

恰好最近，知名話劇導演倪修齊在七年的沉寂後複出，帶著同樣是打磨了多年的劇本，引發了很多圈內人士的關注。

倪修齊這個名字在話劇界就是票房的保證，為了呈現出最好的效果，每一次話劇上映前，都會要求演員進行封閉式的訓練與排練，隻要一遍又一遍的排練，總能夠條件反射地將表演刻在骨子裡。

雖然倪修齊性情古怪、性格執拗，但對於有才華的人，還是有相當一部分人願意容忍的。

而話劇是高雅的演出舞台，雖然麵對的觀眾數量較少，但比電視劇和電影更具有挑戰性，要求也更加的高，這是一出不能NG的表演，上下場連續各一個小時的演出，每一秒鐘都是對演技的展示。

因而，倪修齊的話劇，一些大熒幕的演員都願意自將薪酬出演，自然也包括這一部，即便沒人知道故事的具體內容。

話劇的主角要求的是少年少女，經過了激烈的海選試鏡，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最後的男女主A角的人選定了下來，正是知名童星梁小楓和名不經傳的邵京。

邵京自然也沒有想過倪修齊選中的會是自己，甚至一度產生一些與父親有關的猜想，但少年人是最勇敢無畏的，他不是一個愛打退堂鼓的人，尤其是不可能在還沒有努力前放棄。

幾天後，邵京的右肩上背著背包，拖著行李箱，摘下了塞在耳朵裡的耳機，一個人出現在這裡。

和才滿十四歲的梁小楓相比，邵京已經十六歲，他一向獨立且有自己的想法，因此不像梁小楓那樣有監護人陪同。

他轉身看向和成年女人一起出現在這裡的梁小楓，笑著走上前，朝她伸出了自己的手。

邵京或許覺得當時的自己很有禮貌，可事實上，在梁小楓的眼裡，他顯得高傲又不羈。

“你好，梁小楓。我是邵京，從今天起就要和你一起搭檔了，請多指教。”

少女顯然根本就不記得他了，她朝他露出了一個明媚友好的笑，卻隻是輕輕地握了握他的手指指尖，和邵京炙熱的指尖溫度相比，她的手很涼，聲音卻悅耳輕盈。

“你好，我是梁小楓。指教談不上，隻希望我們能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