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太近了。

男人的那雙深棕色的眼眸雖然柔和，但她還是感受到對方身上強烈的侵略性，那種不適鋪天蓋地地席卷過來，梁小楓已經很久沒有和陌生人交流過了，她渾身僵硬地後退，連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囂著抗拒。

目光在短暫地觸及到對方的雙眼時，梁小楓立刻閃躲開來，無目的地低下頭。

他試探性地朝梁小楓的方向邁出腿，手指勾在口罩的上麵，但在看到她與他步伐統一地又後退了一步的時候，男人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克製地垂下手，還是放棄了靠近。

梁小楓此刻真的很想逃離這裡，可一方麵，她的大腦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另一方麵小狗卻始終咬著飛盤，賤兮兮地招惹那隻毛發雪白的薩摩耶。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終於鼓足勇氣，“對不起……”

說著，梁小楓立刻蹲下身，安撫性地摸著小狗的腦袋，試圖將飛盤從小狗的嘴巴裡拿出來。

小狗聽話的鬆開了嘴，熱烈地向梁小楓搖著尾巴，她卻強迫自己無視小狗的情緒，瑟縮地將飛盤遞過去。

它發出了委屈的“嗚嗚”聲，而她舉了很久，男人卻並沒有接。

梁小楓抬起雙眼看去，男人卻依舊隻是用一種令她害怕的目光看過來，那隱含著她最最討厭的打量與探究，她在很多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感受過。

‘啊？她是那個梁小楓？’

‘她怎麼變成這樣了？’

‘整個人都廢掉了。’

‘……’

很多很多。

同情和歎息，那些情緒輕飄飄的產生，但投射在梁小楓身上的時候又突然變得無比沉重。

她不喜歡這種情緒。

可是已經無力去爭論，畢竟，不喜歡又能怎麼樣呢。

梁小楓會躲起來，她很擅長躲。

想到這裡，她渾身顫抖著蹲下身，抱起小狗就想回去，嘴裡含糊的嘀咕，“我們回去……回去好不好？”

好在梁小楓終於找到了逃跑的力量，隻要不去麵對這些東西，那就不用遭受困擾了。

“……”

男人的口中發出了欲言又止的輕微聲響，沉默片刻之後，他才繼續道，“你的小狗似乎很想和阿奇一起玩飛盤，明天這個時候，我也會過來。”

這是一句陳述句。

裡麵沒有任何對於梁小楓的期待，也沒有任何壓力。

梁小楓轉身離開的腳步頓了頓，她下意識地就感到抗拒，因為她一點兒都不想和陌生人有任何接觸。

哪怕隻是陳述句。

可是懷中的小狗在她的懷抱中掙紮起來，毛茸茸地小腦袋拱來拱去，那對可愛的豆豆眼用一種非常期待的目光盯著她。

她明明無法抵抗小狗這樣的眼神，但卻還是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隻是像是有一座高山始終壓著她的胸口，怎麼都喘不過氣。

梁小楓是小狗的全世界，可是偏偏她的世界很小很小，小到連容納小狗的空間都沒有。

她回到家之後，來到了屬於自己的那個昏暗房間，就這麼緩緩地躺在房間的地板上。

所有力氣都用完了，眼淚順著眼角緩緩地流淌下來，厭惡著自己的無能為力。

小狗在她的周圍走來走去，腳趾的指甲與地板發出“噠噠噠”的聲音，可是梁小楓卻隻是背過身，將自己的半張臉藏在蒼白纖瘦的手臂之下。

恍惚之中，梁小楓的身體很輕很輕，好像穿過了層層疊疊沁涼的雲，一直向上不停地飄呀飄。

她做了一個夢。

在那個無數刺眼燈光照在自己身上的璀璨夢境裡，她艱難地睜大眼睛，站在偌大的舞台中央。

黑壓壓一片的無數目光就這麼沉默地凝視著自己。

梁小楓努力地張開嘴，喉嚨卻好似牢牢地攥緊，無論如何都發不出哪怕一丁點兒聲音。

死寂……

死寂——

還是死寂。

連歇斯底裡都是奢侈。

*

邵京看了那道瘦到不可置信的背影很久很久，久到已經再也看不到了之後，才緩緩地用手指摘下了臉上的口罩。

複雜的情緒突然如同潮水般後知後覺地淹沒了他，他的胸口突然急促地起伏，抬手擋住上半張臉，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阿奇垂下尾巴，坐在地上就這麼靜靜地看著自己的主人。

但那種難以克製的洶湧情緒也隻產生了一瞬，他的指尖快速撫摸眼角，再垂下手時已經恢複了以往的平靜，將口罩迅速帶回臉上。

他牽著阿奇往回走，越走越快，然後打開停在停車位的車門上了車。

男人看似平靜，修長的手指卻快速地在方向盤上敲擊著。

不平靜……怎麼平靜得了。

良久，邵京從口袋裡拿出手機，他遲疑了良久，最終還是在瀏覽器的搜索頁麵上打下了三個字。

‘抑鬱症’

點下搜索，頁麵刷新，文字跳轉。

‘情緒低落……興趣減退……思維遲緩……自殺觀念和行為，自知力缺失……睡眠障礙，飲食及體重障礙……’

男人兀得抬起深邃的眼眸，卻始終透過扯呼倉玻璃停留在遠方的草坪，手機屏幕在長時間的停留後緩緩暗了下來。

車輛緩緩啟動，消失在了這片區域。

*

“讓一讓……讓一讓！”

造型師推著一排衣服經過，繁忙的拍攝現場，年輕漂亮的女孩穿著華麗的時裝，在專業的鏡頭前擺著不同的姿勢。

發絲在鼓風機的吹拂下飄散著，女孩露出時尚感十足的表情，就好像生來就是明星。

夏婉茹雙手抱胸站在攝像師的身後，嘴角微微勾起弧度，看著麵前的夏桃，就好像在欣賞一件獨屬於自己的藝術品。

她和邊上雜誌的對接人小李時有時無地搭這話，都是成年人了，所以說話很客氣，聊得還算愉快。

恰好一組照片拍完，夏桃笑著朝夏婉茹跑了過來，她上個月剛過好21歲生日，卻還是親昵地用雙手抱著媽媽的脖子，撒嬌地問，“媽，剛剛那組照片拍的怎麼樣？好不好看？”

夏婉茹握著夏桃的手，“還可以拍的更好一些。”

夏桃撅起嘴，“好嘛！”

對接人小李忍不住笑道，“你們母女的關係可真好！”

“當然啦，我媽最愛我了！”

五分相似的兩張臉湊在一起，小李卻突然有些恍惚，不過很快，他回過神來，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夏桃的照片，“夏桃，我妹妹很喜歡你，等你拍完照了，能幫我簽個名嗎？”

“這有什麼，現在就能簽呀~”

見夏桃這麼爽快，小李開心極了，他連忙從口袋裡掏出夏桃幾年前的出圈神圖遞了過去，“謝謝你呀，夏桃！”

“不用謝。”

夏桃的字是專門練過的，兼具美觀和結構性，拿到前麵的小李咧著嘴，開心得有些飄飄然，見她的性格這麼好，忍不住開了個玩笑，“說起來，我媽媽喜歡梁小楓，我和我妹妹喜歡你，我們一家人喜歡的人連長相都像呢！”

話音剛落，原本和諧的氣氛瞬間凝滯了起來。

小李原本還想繼續說，但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暗道一聲不好，卻始終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哪裡說錯話了。

夏桃出道時本就被不少人說長得像梁小楓，隻不過這位過去家喻戶曉的女童星已經很久沒出來了，這幾年事情才被人漸漸淡忘。

隻不過是提及了一個隱退已久的女童星的名字，怎麼氣氛就突然變了呢？

夏婉茹神色淡淡，“工作場合，就不說無關緊要的事情了吧。”

夏婉茹不僅是作為夏桃的媽媽，還是一名資深經紀人，這話說得小李臉上有些火辣辣的，連帶著拍攝現場許多同事都忍不住將目光朝他看了過來。

“對不起……實在是抱歉，是我影響夏桃小姐了！”

快門聲響起，新的照片持續拍攝中。

夏婉茹看著自己夏桃，此刻卻沒人再打擾她了，隻不過好心情被毀，神色多少顯得有些煩躁。

突然，手機傳來震動，夏婉茹低下頭，看到屏幕上顯示的文字，忍不住皺起眉頭。

出於工作的關係，雖然她已經和梁鳴離婚，但為了夏桃以後在娛樂圈的發展，聯係方式還是刪不了的。

“喂。”

電話接通，梁鳴例行公事地關心起夏桃的行程和狀態，她心中閃過不耐和厭惡，卻還是克製並簡短地告知。

“還有彆的事情嗎？夏桃在拍雜誌，沒空跟你講電話。”

“沒關係……沒關係，當然是工作要緊了！”

聽到梁鳴這麼說，夏婉茹冷笑了一聲，對於這個前夫心裡的那些小九九，她清楚得很，“那我掛了。”

“阿茹……哎，你有空的時候也關心關心小楓，她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是真的需要你。”

夏婉茹是個雷厲風行的女人，此時此刻她的嘴唇緊抿，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現在很生氣。

果不其然，女人在電話裡冷聲冷調，“梁鳴，你難道不知道，她如今之所以會這樣，究竟是誰的問題嗎？”

梁鳴沉默了一會兒，“不管怎麼說，眼見她廢掉了，你轉頭就立刻培養起了夏桃……你、你知道小楓心裡有多難過嗎？你怎麼能這樣做母親呢？”

“你難道又是個什麼好東西了嗎？”

夏婉茹的聲音晃得像是仿佛在飄，“你走的時候一個都不願帶走，現在卻想起來關心她們了……梁鳴，我倒是挺好奇的，你這麼多年都沒有彆的孩子，總不見得是不想生吧？”

“……”

男人再度沉默，幾乎就在下一秒，夏婉茹聽到了電話的另一頭傳來“嘟嘟嘟——”的盲音。

梁鳴把電話掛了。

夏婉茹忍不住愉快地笑了，像是從這場短暫對話中獲得了與他長久戰爭中的一場勝利。

她哼著歌，按下了手機的鎖屏鍵，夏桃燦爛的笑容顯示在她的手機屏幕上，粉飾著太平。

與此同時，工作人員抱來了一隻美拉德色的小狗作為時尚的配件交給穿著美拉得色係服裝的夏桃。

夏桃雙手捂住嘴，裝作驚訝地輕呼，然後歡喜地將小狗抱在懷裡。

“好可愛的狗狗呀！怎麼辦……我突然好想我的Crystal呀！”

這隻小狗顯然沒有梁小楓的小狗乖，呆呆愣愣的，引得她忍不住悄悄地皺起眉頭。

夏桃已經拍了很久了，再加上一隻傻狗一起拍，肉眼可見地要被這個攝影師折磨更長的時間。

好在夏桃很快收斂，恢複了臉上的笑意，悄悄地用指甲從後麵捏住小狗的脖子，強迫它看向鏡頭。

很少有人知道，夏桃其實一點兒都不喜歡狗。

不僅如此，她也不喜歡翻來覆去地在鏡頭麵前擺著難受的造型拍照，不喜歡那些愛多管閒事的粉絲以為她好的名義督促她上進，更不喜歡矯揉做作地討好那些惡心的死宅男。

但她喜歡搶梁小楓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