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舟一過(1 / 1)

第二章

他這位朋友不說話能不能憋死不知道,但唐若冰是快要憋死了。

除她之外沒人知道,昨晚她收獲的好消息不僅是邀請到了賀輕舟,除此之外還有一個。

因此,一大早,唐若冰就開始給總製片人林央打電話:“央姐,有個事昨晚我就想跟您說了,但怕你在開會,就沒打擾。”

林央這會兒正在家吃早餐,其實,她之前壓根沒吃早餐的習慣,結果,結婚之後硬生生讓她先生給掰回來了。陽光灑落的餐桌上,林央一手拿手機,一手端起熱好的牛奶,問她:“怎麼了?”

唐若冰這才如實道來昨天收獲的另一個好消息:“樂時集團也要追加投資,並且提出的要求......幾乎等同於沒有要求。”

聞言,林央正在喝牛奶的動作一頓:“什麼?”

“他們就提出了兩個要求,”唐若冰解釋道,“一是項總要有隨時探班的權利,二是給他安排一處住房。”

他說的項總,是樂時集團現任總裁項泊誠。

林央聽了不可置信,確認道:“追加投資的條件就是隨時探班加安排住宿?”

“對,”唐若冰說,“但住宿地點要他們自行選擇。”

林央聽了,在心裡琢磨了一下。

臨川縣最好的酒店是四星級,他們都能負擔得起,更彆說比這檔次低的。

所以,這兩個條件還真的如唐若冰所說,幾乎等同於沒有要求。

“現在流行資本家做慈善?”林央背靠在餐椅上,好整以暇地問。

“樂時負責人說,他們身為本土企業,想要為這片土地做一些實事。”唐若冰這樣解釋。

樂時集團發家於省府朝歌,最開始以一款餅乾打開市場,那還是幾十年前,營銷傳播等觀念尚未普及,樂時老總卻敏銳嗅到媒體時代的商機,然後,在電視、報紙、廣播全方麵鋪展廣告,宣傳自家品牌,這先人一步的決策,讓樂時這一品牌,先是迅速占領市場,而後迅速占領人心。民眾的信任最終促成資金的良性循環,之後,樂時產品鏈愈發壯大,全品類產業鏈條依次建立,如今,早已成為全國食品行業的翹楚,無人可撼動其地位。因此,在得知節目停錄之後,樂時想要為同省的臨川縣助力一把,無可厚非。

理是這麼個理,能想通是能想通,但天上接連掉下兩個餡餅,任誰都得緩一會兒。

所以,直到掛了電話,林央還在懵:“你說,我最近是不是順的有點過分了?錢忽然從四麵八方來?”

她問話時,她的先生任尋剛煎好蛋從廚房出來,想到過去幾天她因為資金鏈斷裂輾轉難眠的日子,他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肩:“早就跟你說過,好壞相對,否極泰來。”

林央看著他,溫溫柔柔的一笑:“老公說得都對,愛你哦。”

-

林央吃完早餐從家中出發的時候,桑晚榆剛掛電話。

看到她麵露疑惑,周涵問她:“誰的電話?”

桑晚榆輕輕搖頭,說:“不知道,打錯了吧。”

權當這通電話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很快便在腦海中沒了痕跡。

吃完早餐,一行人該上學的上學,該上班的上班。雖說上學、上班堪稱現代社會的兩大酷刑,但可能是臨近國慶假期的緣故,所以大家的精神風貌明顯跟以往不一樣,感覺生活都充滿了盼頭。

桑晚榆到達單位的時候,正好碰上沈清濁的車在泊進車位。

作為從中央直接調過來的人,沈清濁是絕對的根正苗紅,背景顯赫。

單位裡明眼人都知道,他此次來臨川,應該是為基層曆練,不會久待。

說是基層曆練,但他才過而立之年就坐上的政壇之位,已經是多少人終其一生也到達不了的天花板。

因此,多數人,還是對他敬畏三分。

桑晚榆倒是沒被他的名頭嚇到,等了他一會兒,和他一同上樓:“昨天就想問你,那節目請我當學術顧問?我一破打雜的,顧問什麼。”

沈清濁一本正經道:“說是看上了你這張臉。”

“?”

“一出鏡就能保證收視率。”

“......”

“行了,不跟你開玩笑了,我已經跟他們溝通過了,你不用出鏡,可能就是宣發方麵需要你具體把關一下。”

桑晚榆一聽這來勁了:“這算額外工作吧,有額外工資嗎?”

“怎麼?缺錢了?”

“誰嫌錢多啊?”

“想要錢還不簡單,我現在就送你走,年薪多少你定。”

“彆,我就在這兒待著,”說著,她唇角輕輕彎了下,看著那道經由玻璃折射最後落在樓梯扶手上的那一道小小彩虹,說了句,“在這兒待著,踏實。”

沈清濁似是理解,沒有多問。

到了辦公室,沈清濁跟她聊了一下今日工作,然後問她:“最近身體怎麼樣?”

“放心,好著呢。”桑晚榆說道,“反倒是你,我看到你會見企業的名單,連個休息日都沒有,這工作量,你悠著點。”

“我沒事。”沈清濁說,“對了,那個綜藝節目,新來了兩家投資商,明天晚上有個簡單的歡迎會,你到時候也參加一下。”

“沒問題。”

-

他口中的這檔綜藝節目,叫《麥地和光芒》。

名字出自詩人海子的一首詩:《麥地與詩人》。

詩中有一句這麼寫:「你無力償還,麥地和光芒的情義。」

或許,人們多多少少都對精英生活充滿向往,因此,越來越多的綜藝節目開始邀請觸不可及的雲端精英。

《麥地和光芒》製作組卻反其道而行之,將視角回落在大地。

落在陽光,落在麥地,落在風雨,落在山脊。

但又沒局限於此。

鏡頭一轉,又成就另個落點——

落在拓荒者的肩脊、落在播種者的手臂、落在守望者的眼睛。

落在那些懸而未決的收獲和斬釘截鐵的耕耘。

寥寥幾言,便顯出節目底蘊:他們尊重山水,也敬佩人文。

再加上“助力農業發展、挖掘文旅潛力”的節目定位,一經提出,便收到了相關部門的鼎力支持。

賀輕舟是在翌日傍晚到達的臨川。

下午,臨川剛下過一場小雨,本以為會陰著到明天,結果很快,天空複又放晴,雨後晴空醞釀至黃昏,不費吹灰之力,便成就一幅曠世絕美的晚霞。

此刻,餘暉慢渡,一切都在夕陽的籠罩下,變得浪漫而模糊。

賀輕舟坐在後座,看著窗外景色,想象著在這裡生活的一步一履、一點一滴。

唐若冰通過後視鏡打量著他,看到他隱沒在餘暉中的挺俊輪廓,忽然想起記憶中的一幕。

其實,這次合作不是唐若冰第一次見賀輕舟,之前她就見過一麵,不過賀輕舟肯定不記得了。

那時她還在讀研,沒有正式開始工作,在總台做實習攝影。

那年的賀輕舟,以絕佳設計斬獲業界大獎,那時,記者問他:“誇獎您的詞中,有個詞叫另辟蹊徑,但蹊徑大多人跡罕至,如何確保自己能收獲掌聲?”

他當時脫口而出一句:“能工配巧匠,餘音自繞梁。”

記者當時覺得這個回答妙極了,尤其是那句“餘音自繞梁”。

掌聲對應餘音,梁則對應建築,多出來的這個“自”字,更是堪稱絕妙。

但讓唐若冰覺得觸動的卻是前一句:能工配巧匠。

他是借此感謝,感謝所有辛勞的建築工人,將他腦海奇思,變成大地實景。

她承認,在此之前,她對他有刻板印象,她不認為那些有資本恃才傲物的人,能有這樣細膩入微的考量。

後來才發現,是她識人尚淺。

包括這次,聊到臨川的舊城改造和古建修複,他耐心傾聽、合理提議。

不論他是以何種原因參加節目,但他決定參加了,就會認真對待。

說實話,這世界上能讓唐若冰佩服的男人很少,但她對他,是服氣的。

不知不覺間,車子愈發逼近目的地。

這次,韓悅聲同他們一起前來,還順便擔任司機,開到城區之後,韓悅聲朝後座問:“賀總,要不要先回酒店休息?”

賀輕舟:“不用,直接去現場。”

他到達的時候離開場還有一段時間,但準備工作已經就緒,頭頂燈光調得微暗,舞台的大屏幕上,則是等會兒要播放的宣傳視頻的封麵。

賀輕舟一身西裝筆挺,長身玉立在門口,氣場渾然天成,帥氣得讓人挪不開眼,有好幾個工作人員眼睛都看直了。

他倒是淡定,目光一一掃過椅背上粘貼的名字。

首排中間,先行占據視線,他一個個看過去:賀輕舟、沈清濁、項泊誠、林央......

沒找到她。

難道她今天不來?

他不死心,繼續尋找。

終於,在第二排中間,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

“麻煩給我換到第二排。”他和工作人員交待,“我肩頸不適,坐第一排難受。”

工作人員立刻應下:“哦,好。”

這個展廳麵積不大,排與排之間的空隙並不算寬敞,更彆說他身高腿長,坐在那裡更是逼仄。

但他毫無怨言,在她身邊的座位上坐下。

剛坐下,還未來得及平複心情,就聽到耳邊傳來一句:“晚榆姐,你終於來了!”

抬眸望去,他剛站立的門口處,有位工作人員正揮著手臂朝外麵的人打招呼。

他心思忽然,重重一顫。

第三次了。

先是名字,再是聲音,這次終於輪到真人。

“剛有工作要處理,所以晚了些。”是她的聲音,正由遠及近的傳來。

跟電話裡通過電流傳過來的聲音不一樣。

現實聽來,更鮮活,更清透,也更溫柔。

重逢近在咫尺,他心臟砰砰,呼吸卻變得沉而厚重。

直到那張臉出現在他的眸中,給他心動的同時,也給他心安,他沉而重的呼吸才逐漸恢複平緩。

就像是,他在回憶的閣樓窒息許久。

終等來她推開天窗,氧氣洶湧而入,將他拯救。

“沒事,還沒開始呢。”工作人員笑著挽上她的手臂,帶她往裡走,“那你快去坐吧,你的座位是二排七號。”

桑晚榆唇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溫溫柔柔地對著她說:“好,辛苦啦。”

昏昧的燈光裡,他近乎克製地坐著。

所以,她不知道,她揚起的嘴角,是如何牽著他的心一起一伏。

亦不知道,她看不到的那雙眼睛裡,有多少愛意駐足。

桑晚榆抬腳邁上台階的時候,恰逢工作人員在進行展映前最後的調試,因此將頭頂燈光又調暗了些。

好在座椅下埋有燈帶,因此也不至於影響走路。

她穿著一步裙和高跟鞋,扶著前排座椅的靠背,慢慢往裡走。

因為看到後麵幾排已經陸陸續續坐了一些人,她怕影響視線,便微微弓著腰。

終於,順利地看到了前排“7”這個數字。

這個展廳,她之前來過,知道布局,所以,二排7座應該就是一排7座微微靠左的位置。

因此,她沒有多想,找到數字後,便準備趕快入座。

按照她之前的經驗,這種活動,一排和二排坐的不是公職人員,就是投資方,而這些人,沒有任何早到的理由。

她這次之所以早過來,是因為視頻末尾有處修改,需要她把關。

而現在,屏幕上的視頻已經開始放映,所以,她沒有停留,微微躬身,隻想著趕快落座。

沒想到,竟然碰到了障礙物,她心裡本就沒有預設,再加上她今天穿著高跟鞋,因此重心很快便失了衡,眼看著就要摔倒,無措之際,一隻大手摟住她的腰,趁勢一攬,讓她落入了他的懷中。

她反應過來之後,她已經跌坐在了一個人的腿上。

桑晚榆下意識道歉:“不好意思......”

說完,扭頭,對上一雙清雋眉眼。

第一秒,光線朦朧。

她還沒認出他來,但已覺眼前人的存在,是那樣鮮活生動。

第二秒,光線開始轉亮。

他深邃分明的輪廓隱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讓她心中一動。

第三秒,燈光大亮。

原來,是注意到她這裡的動靜,工作人員才趕緊打開了光源,詢問她有沒有事。

可她,像失聰了一樣,什麼都聽不到。

她隻知道,麵前的這個男人,是她的曾相識。

暖色調的燈光,卸下了他氣質裡的泠冽銳利,將他整個人都襯得極為柔和。

多年未見,他早已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褪去青蔥稚氣,更顯成熟穩重,胸有城府,目藏野心,卻依然,未丟失之前珍貴的那些,一樣的意氣風發,一樣的清風霽月。

察覺到她目光裡的深意,他心思忽然放軟,唇角帶著淺淺笑意,看向她。

這一刻,桑晚榆不知為何,忽然有種想要落淚的衝動。

她一直覺得,劫後餘生的這些年,最難對抗的東西,便是空虛。

時間飄渺如夢魘,對於過往,她沉溺不了輝煌榮譽,對於未來,她捕捉不了絢爛夢境。

所以,她隻能說服自己活在當下。

活在當下,對很多人來說是處世哲學,對她來說卻是救命稻草。

每天早晨,她被熱鬨的叫賣聲叫醒,看著一個個真實而具體的人,在匆匆忙忙中開啟熱氣騰騰的一天,然後,她投入瑣碎的工作,在工作裡處理一樁樁細致入微的小事,晚上回去,和街坊鄰居一起,聊一些無關緊要的家常。

她靠著這些帶有明顯人間煙火氣的時間刻度尺,才感覺自己沒有被這個世界拋棄,才感覺時間是真正存在的,才感覺自己是活著的。

而如今,而如今......

從和他目光對上的這一秒開始——

她忽然就覺得,時間流逝得好紮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