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小時候無聊的時候，會去格格巫女士的展覽室亂逛，倒也沒有什麼特彆的目的，就是閒晃蕩。

好在格格巫女士十分念舊，加上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東西，是個合格的囤積愛好者，而這些恰好能夠給小蘇格提供足夠多的學習空間。

格格巫女士的展覽室中的一層，是人體骨架。

那些骨架不再有生命，被擺在展室的一角。不論生前是美是醜，是貧窮還是富有，是人上人還是人下人，在格格巫女士的展覽室中，他們被擺成一排。

能夠分辨他們的，隻有哪個骨架看起來更大，哪個看起來小一點，哪個骨頭顏色深一點，哪個顏色又淺一點。在生前沒有達成的平等，在死後詭異地實現了。

小蘇格並不害怕那些慘白的骨架，甚至覺得有一些骨架在格格巫女士的保養之下甚至可以說散發著玉一般的光彩，可以用漂亮來形容。至於那些空洞的骷髏頭，被保存的很好的牙齒，高或矮的顱骨，這些又讓每一具骨架有了自己的特色。

小蘇格曾經問過格格巫女士，那些人類骨架的前身，都是些什麼人？為什麼會在這裡？

每當這個時候，格格巫女士就會蹲下來，很平易近人地把骨架拆下來，遞到小蘇格手上。

“這個，曾經是一位聖殿騎士，為自己的信仰而死。”

“這個，曾經是一位偉大的法師，為追求更偉大的力量而衰亡。”

“這個，曾經是一位人王，為爭奪權利而被刺殺。”

“這個，好像是個平凡的牧師，他因為歲數大了，而回歸死亡的懷抱。”

格格巫女士的聲音很沉穩有力，並沒有因為這些骨架身前或波瀾壯闊，或風譎雲詭的故事而感染，她隻是單純的闡述，簡單的描繪，按照自己的觀念提取信息，做出結論，就像是一個旁觀者，一個觀察者。而小蘇格，聽到這些也，隻是覺得比聽故事書多了一點互動感，畢竟故事書上沒有實物。

藏品太多了，就算是這些藏品的所有人格格巫女士，也很難說清每一具人類骨架的來源。

小蘇格懵懂地看向手中的脛骨，玉白色的骨頭，泛著瑩瑩的光澤。

大概是小時候的記憶過於美好了，所以蘇格對骷髏、骨頭這些常人覺得恐怖的事物並不覺得害怕，而是接受良好。

蘇格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在一個活人的身上看到疑似由腐肉串聯而成的人體骨架。而這一次，腐臭迎麵而來，衝擊力十足，毫無美感可言。

阿諾脫下包裹嚴密的袍子，拉開了麵巾。

阿諾顫抖著身子，這是第一次，讓一個外人看到他可怖的身子。

被脫下的不僅僅是衣服，而是阿諾強撐的，作為人的自尊。阿諾無數次，向漫天神靈質詢過，為什麼，為什麼是他碰到了這種事情。

蘇格終於知道為什麼灰袍青年看起來為什麼那麼瘦削了，因為阿諾被層層包裹在衣衫之下的，已經無法用身體形容了。

從阿諾的腰間，潰爛的傷口，像是世間最惡毒的花，開在了人的身上。

以腰間最深處的潰瘍口為中心，那些深灰色的傷疤麵占據了青年的整個上身。

蘇格甚至能夠看到那些潰瘍下麵，帶著血腥氣的內臟。哦，不，那壓根就不是新鮮的內臟，那傷口應該已經很久了，所以就掩藏在潰瘍口下麵的內臟，都已經半風乾了。蘇格甚至聽不到心臟的跳動聲。

如果一個活人的心臟不再跳動，那麼他還是一個活人麼？蘇格的腦海中不合時宜地想起這麼一句話。應該不算吧？畢竟一個正常人在擁有這麼大的傷口情況下，流血也足夠讓一個人輕易死亡了。

蘇格震驚地抬頭看了一眼阿諾，他分明記得今晚上的阿諾還喝東西了？然後又把眼神放到阿諾的雙手之上，隻有在這個時候，蘇格才意識到，阿諾居然一直帶著手套。

和猙獰的身體相比，阿諾的臉萬幸沒有受到一點侵蝕。

這是多麼平凡的臉啊，蒼白的麵容，煙灰色的眼睛，高挺但是帶著一點秀氣的鼻蜂，一雙沒有血色的嘴唇。

在這張臉上，有惶恐，有不安，有希冀，有祈禱。

這是一張平凡的臉，還帶著主人萎靡不振的氣息。

饒是蘇格自問是個見過大場麵的家夥，此時此刻，他也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沉默，在二人之間發酵。

蘇格剛才所帶的引導術帶來的心靈震撼已經消失殆儘。

灰袍青年像是被天敵盯住嚇得進入假死狀態的小動物，一動不動。然後在下一秒，像是忽然意識原來還活著，胡亂地蓋住了身體。

蘇格覺得嗓子有點乾，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倒是又不知道從哪裡先問才好。

蘇格猶豫著，權衡著。

“你，有辦法麼？”阿諾在抖到甚至不能繼續抖的狀態下，絕望地開口問道。

“我想知道半年前發生了什麼？”蘇格還是決定從頭開始。

阿諾是個沉默的小鎮青年，從小在孤兒院長大。

在孤兒院的阿諾因為身材瘦小，內向不善言辭，在一乾小朋友裡，不幸地淪為了最底層的那一個。

小朋友能有什麼惡意呢？不過是分不清生死善恩事情大小而已。

所以阿諾身上一直都是各種青青紫紫，傷痕累累。

被欺負，被毆打，被陷害，被嘲笑……

這些霸淩舉動，進一步惡化了阿諾的性格。

本來隻是內向的他，漸漸變得陰鬱，更加不討喜了。

就像是所有故事裡，總會有一道光照向陰溝裡。

盧克就是在那個時候進到孤兒院的，盧克的年紀要比阿諾還要小一點，但是長得要比阿諾高，身子也更加壯。

如果把每個人的性格比作一種花，盧克無疑是永遠向著陽光的向日葵。

天生樂觀，天性真善。

盧克自從發現阿諾被所有人欺負後，和領頭的加害者狠狠打了幾次，然後主動和阿諾成為了好朋友。

盧克性格好，身體壯，有勇氣，同時也很會打架，這足夠震懾那些霸淩者。

儘管因為盧克一意孤行地想要和阿諾交朋友，導致了他也被孤兒院其他孩子孤立，但是也沒有人會去尋阿諾的麻煩了。

盧克和阿諾抱團，孩子們孤立他們，殊不知他們也在主動屏蔽外界。

盧克像是一道光，把長在陰溝裡的阿諾帶到了陽光下麵。

兩個人一起在孤兒院相依相偎地長大，然後到了年紀被孤兒院送到了貴族家乾活。

貴族莊園裡的齷齪事同樣不少，因為盧克身手不錯，乾脆又被管事的送到了集訓營學習，出來以後就開始和同級彆角鬥，以供貴族小姐們消遣。而阿諾因為學東西快，被莊園裡的獸醫要走打下手了。

在貴族莊園裡，兩個苦命人相依為命，互相攙扶，互相鼓勵，終於找到了合適的機會又一起從貴族莊園逃出來。

在顛沛流離中，因為集訓營的那些經驗，盧克順利成為了一名戰士，而阿諾則一起跟隨在盧克身後，兢兢業業地利用著以前學過的簡單醫學知識，儘量地讓自己有用。

後來，兩個人攢了一點錢，決定利用這筆錢，找一個小鎮子，過平安的日子。

他們確實找到了那麼一處地方，兩個人如願過上了從孤兒院時期起就幻想過的日子。

可是，直到半年以前。

阿諾身上開始莫名地潰爛。

阿諾自己就是半個醫生，從最簡單的擦洗，到後來的草藥，又到絕望地剜掉潰爛的肌膚，用燒紅的烙鐵蓋住傷口，然而一切都沒有用。

一切都在變得更壞。

他們嘗試著前往附近的教堂，那裡有神官可以幫忙。

可是神官在看到阿諾駭人的傷口後，光明治愈術落到那些傷口之上，除了讓阿諾慘叫到昏倒，在沒有彆的用處了。

神官告訴盧克，阿諾很可能被黑暗侵襲了，還詢問他們是否和黑暗生物有過接觸。

答案自然是沒有的。

那名神官也沒了其他辦法，隻是說，也許可以找治愈係的法師看一看。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魔法工會下達了召集令，本就不多的魔法師更加少見了。

阿諾求盧克帶他回家。

他們回到了自己的小房子。

阿諾的情況還在惡化，從一開始的潰瘍麵，漸漸能夠看出內臟。

阿諾像是一名活死人。

但是儘管能夠清晰地感知身體是如何腐敗的，疼痛讓阿諾刻骨剜心，但是阿諾還是不想死。

好不容易過上了小時候做夢一樣的日子，阿諾不想死。

阿諾發現，儘管身體在腐敗，在變爛，但是他居然還能活著。

盧克心裡一直惦記神官指的出路，找個高階治愈師看看。

盧克問阿諾，相信不相信自己？

阿諾說，信。

盧克帶著阿諾走出了他們的家，他要找到一個高階治愈法師。

重新恢複戰士身份的盧克，在傭兵工會，不停地打聽哪裡有高階治愈法師。

人們嘲笑他：“現在連個初級魔法師都不好找。”

“你要做很多任務，掙很多錢，都不一定能夠請動一個高階治愈法師。”

“放棄吧，放棄吧。”

再後來，阿諾開始做夢，他沒有夢到他和盧克的小木屋。

他夢到了有東西在召喚他。

就在東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