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釗過來又是一個小時之後的事了。
局還未散,他找了借口過來買單,站在吧台前一臉醉態,看上去神智也不怎麼清醒了。
“美女老板,結賬。”他一屁股坐在高腳凳上,拿出手機點開付款頁麵:“9折啊,你說的。”
還行,起碼還記得這茬。
應南嘉扯了下唇角,說:“已經買過了。”
宋釗一愣,大腦緩慢反應了許久,問:“誰?李屹?”
應南嘉說是。
“哎呦這人真是……”宋釗頓時一臉痛心疾首,他握著手機在吧台上猛地敲擊了下,咬牙道:“老板,你給他退回去,錢我轉給你!”
應南嘉垂眸看了眼吧台,木質桌麵完好無損。她這才開口,語氣淡漠道:“退不回去。誰付都一樣。”
沒想到宋釗一拍大腿,大聲說:“當然不一樣!我孤家寡人一個,但我們李總的錢可是得用來娶老婆的!”
應南嘉頓了頓,掀開眼皮瞥了他一眼,聲音涼薄如霧,來點風就能吹散的寡淡。
“他不是沒女朋友麼。”
“這你都知道?”宋釗略微驚訝,轉念一想,“趙渝以前跟你說的?”
應南嘉沒回答,唇角輕抬著,似笑非笑。
宋釗有點暈乎。今晚他是壽星公,一群人輪著圈的灌他,縱使酒量再好,也架不住如此。他在飯局上摸爬滾打這幾年,練出了一身過硬酒品,不哭不瘋不睡覺,唯獨管不住嘴,一上頭,就話多,不談正事,也不泄漏任何商業機密,就是滿嘴閒話。
見應南嘉沉默著看他,清冷的視線裡帶著三分丈量與探究,宋釗老毛病就又犯了。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一開口,毫不遲疑地抖摟他知道的那點事兒。
“確實沒有。不過有喜歡的人,喜歡了好多年……嘿嘿,看不出來吧,我們李總看上去高冷,實則是個大情種!就那種,遠看是冰山,其實下麵是個火山……你懂吧?”
應南嘉輕一抿唇。
卻無動於衷。
“不懂。”
……
翌日酒醒後,宋釗回想起來,還是忍不住懷疑“孤島”的美女老板是在套他的話。之所以隻是懷疑,不敢篤定,實在是由於她神色始終平靜,帶著與己無關的冷淡,讓人看不出半點端倪。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當下,宋釗那點酒勁兒全向腦仁衝去。
他將凳子往前一挪,兩手擱在吧台上,開始暢談他們在國外的那幾年。
應南嘉麵上興意闌珊,卻沒打斷他,隻靜靜聽著。
那是一段她全然陌生的,有關李屹的時光。
在宋釗的敘述中,李屹是一個一開始極為慢熱並且難以接觸的人。他說,在國外的留學生普遍會快速形成一個朋友圈,圈內大家熟悉起來,互相幫忙解決一些問題。宋釗家庭條件不錯,讀研的時候直接在當地學校附近買了一間公寓,因為想多搞一些零花錢,就將房子掛網站上合租。李屹就是租客。
他初來乍到,沒有像大多數人一樣忙著社交,而是先去找兼職,一邊賺錢一邊讀書。宋釗偶爾跟朋友組局,見他形單影隻,邀請他一同前去,卻總被拒絕,一來二去,就也不怎麼叫他了。那一年,他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他合租的室友是一個性情孤僻且貧窮的人。
國外飯菜難吃,李屹自己摸索出一套下廚手藝,宋釗常來蹭飯,兩人因此逐漸熟悉起來。宋釗知道他家境一般,偶爾照拂。李屹也不似最初那般冷淡冷漠,間或在飯時與他閒聊幾句。
偶然一次,有同校的女留學生喜歡李屹,拜托宋釗幫忙介紹介紹。宋釗回去直接告訴了李屹,卻見他一怔,當即蹙眉寒著臉拒絕了。宋釗覺得那女生挺漂亮的,問他哪裡沒看上?李屹卻沉默許久,說,他有喜歡的人了。
“你不知道,那幾年,他整天省吃儉用,一分錢恨不得掰兩半花,大家在國外都很自由,吃喝玩樂,就他整天過得像個苦行僧。有次跨年,我倆喝多了,我問他日子這麼過到底有什麼意思?結果你猜他怎麼說?”宋釗雖然醉了,卻也不耽誤他賣關子。
“怎麼說?”應南來順著他的話往下問,語氣淡淡。
宋釗嘿嘿一樂:“他說,要努力畢業,攢錢,混出頭,回來找前女友……是不是挺二逼的?”
應南嘉沒答話,手指下意識的在手邊的香檳杯上來回摩挲著。隔了會兒,她輕笑了聲,垂眸看著指尖,緩緩道:“都前女友了,還找來做什麼?”
“想舊情複燃唄。”宋釗唏噓:“我哥們攢了挺久的錢買了張回國的機票,結果發現人早已經有新對象了,出雙入對的,壓根就沒等他,他還在國外守身如玉的,你就說慘不慘?”
應南嘉點點頭,煞有其事地評價:“挺慘的。”
宋釗歎氣咂舌:“可不是!要我說,他那前女友也真狠心,放著這麼惦記她的一優質男人說不要就不要……夠狠也夠絕情。”
應南嘉手上頓住,指尖恰好停在杯口。
店裡當初采購酒具的時候,定的都是中上等的。這隻蝶形香檳杯的杯身清透單薄,杯腳又細又高,平時拿取用放,都得小心翼翼著,但凡一不小心磕了碰了,就會碎出一個缺口,即便很小,也有劃傷客人嘴唇的風險,這種情況下,縱然再怎麼覺得可惜,也隻能忍痛丟掉。
應南嘉指甲在杯口輕點了點,單薄易碎的玻璃發出清脆的聲響。她抬眸,臉上掛著淺笑,眼底卻是冷的,不解問他:“可是,憑什麼人家要在原地,等他回頭?”
宋釗愣住。
他腦袋猛地有一瞬間的眩暈,直勾勾盯住應南嘉,眼裡卻一片模糊。等那股勁兒過去,他扶著額頭逐漸回過神,隱隱覺得不對勁。
他探究著去看應南嘉,卻發現她已經重新半低下頭,研弄著手裡的酒杯。頂上的昏黃吊燈打在她頭頂,恰好將整張臉隱蔽在了一片陰影中。
宋釗酒勁兒上頭的腦子半天回轉不過來,愣愣地問:“唉,我剛過來要乾什麼來著?”
應南嘉輕笑了聲,說:“我不清楚。”
宋釗坐在原地努力回想著。
想啊想,想了半天,還是沒想起來他一開始過來究竟意欲何為。最後,隻能悻悻地站起身,摸了摸鼻子,嘴皮邊打磕絆邊說:“哦,那我就先,先過去了,他們還在在等我。”
說完,沒等應南嘉回答,一步三搖地朝著卡座晃過去。
直到他走遠,應南嘉才重新抬起頭。
隔著重重人海,她視線虛落在3號卡座最邊緣的位置上,映入眼簾的卻隻有他寬闊的背影。
……
3號桌散場時,已經過了淩晨一點鐘。
一半人已然喝蒙了,其中就包括宋釗。李屹和沈喬西狀態最為清醒,安排眾人回家的事自然而然落在他們頭上。
等送走了所有人,李屹折身又回了趟“孤島”。
然而應南嘉卻已經不在吧台了,隻有徐錦坐在那兒,低頭玩著手機。
李屹腳步頓住,最終轉身離開。
-
翌日周六。
李屹是被電話吵醒的。
宋釗跟催命似的,一連打了好幾通。一通沒接就又打一通,再沒接再打,一直打到李屹接電話。
宿醉後頭昏腦脹,李屹心情算不上好,即使刻意克製了,說話仍避免不了帶上了幾分被人吵醒後的煩悶鬱氣,聽起來極為不耐:“什麼事?”
電話那端,宋釗壓根沒顧上他語氣好壞,他倒在床頭邊揪頭發邊說:“屹哥,那個,我跟你說個事啊……”
他一般這麼稱呼他,基本上就是乾了什麼虧心事。
李屹坐起身,抬頭捏了捏眉心,讓自己迅速打起精神了些:“嗯,你說。”
宋釗說:“先說好啊,昨晚我被灌斷片了,你也知道,然後我印象中我好像迷迷糊糊去了趟吧台,跟店裡的美女老板聊了幾句……哦,就之前趙渝那相親對象,你還有印象沒?”
李屹眉頭擰了下。
趙渝的相親對象——這幾個字聽起來格外不順耳。
他忍著,隻冷聲道:“嗯,怎麼?”
“我喝多了,跟老板聊天,稀裡糊塗不知怎麼著聊到你了,就說了幾句……你彆生氣啊,兄弟我喝高了,真不是故意散播你隱私的。”
李屹一頓,殘餘的那點兒瞌睡瞬間消散了大半。
他坐直了身,有些迫切地問:“你跟她說什麼了?”
宋釗倒吸一口冷氣,隔了好一會兒,才說:“斷片了,記不清楚……不過印象中隱約提到咱們在國外的事兒,還有你回國找前女友那檔子。哦對,中間老板娘好像追問了幾句……嘶,記不太清了。”
宋釗說話,便屏住了呼吸。
憑借他多年來對李屹的了解,這人不怎麼愛說話,更不愛背後說人閒話。同樣的,也不喜歡讓人窺探他自己的隱私。平常聚會坐在一起,大家或多或少都會聊兩句自己的事或者自己家人朋友的事,但李屹從不,他對這些絕口不提。哪怕認識這麼些年,宋釗除了幾次喝醉時候聽他泄漏過一星半點,其餘的一概不知。
所以酒醒之後,他第一時間就坦白了自己乾的缺德事,也做好了承受好哥們怒火的準備。
但結果讓他出乎意料。
李屹沒生氣也沒發火,更沒沿用他一貫地冷聲嘲諷。
隻是沉默了許久,啞著嗓子問:“她問你什麼?”
宋釗傻眼,趕忙回想著:“想不起來了……也可能是我記錯了,總感覺老板不像是那麼八卦的人。”話音落下,頓了頓,懊惱道:“抱歉啊兄弟,我不該說的,哥們真喝高了。”
“說就說了吧。”
李屹淡淡道,聽不出半點喜怒。
之後電話掛斷。
李屹起身下床,去洗手間。
當蓮蓬頭的水衝刷下來的那一刻,他閉上眼睛,頭腦一片空白,唯餘一個念頭——
她知道他曾經回來找過她了嗎?
知道的話,會主動來問他嗎?
抑或者是,像她一貫那樣,繼續揣著明白裝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