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品國際在產業園附近,傍晚路上擁堵,開過去費了好一番功夫,直到夜幕沉沉,華燈初上,應南嘉才終於開到。
導航到達目的地後自動關閉,她將車停靠在路邊,仰頭一看,一棟約莫三十層高的商住公寓樓,挨著馬路,少說也有兩三百戶人。
趙渝已經徹底神智不清了,歪坐在副駕上,頭抵著車窗。酒勁上來,他從臉紅到了脖子根,要不是有安全帶係著,估計早就一頭栽倒下去。唯一慶幸的是,他酒品還算不錯,安安靜靜睡著,沒發酒瘋。
應南嘉連叫了他好幾聲他都沒反應,眼睛閉著,眉頭緊鎖,看起來很不舒服的樣子……這情形,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清醒過來。看著醉成癱成爛泥的人,應南嘉隻覺得頭疼,好半天也沒能想出個法子到底該把他怎麼辦。
送他回去?她倒是想,可壓根不知道他住哪一層哪一戶,總不能幾百來間房子,她挨個去問……該死的段述,沒事灌他做什麼?
密閉的車廂裡被濃烈的酒味充斥著,摻雜著原有的車載香薰味道,聞得人頭疼。應南嘉降下兩側車窗,順手從扶手箱裡拿出煙盒抽了根點燃,青白色的煙霧徐徐飄起,她煩躁的心緒也緩緩平複了些。
手機剛好挑在這個當口震動起來。
聲音是從旁邊傳來的,不是應南嘉的。
她偏過頭,趙渝的手機就在他腿邊扔著,屏幕朝上,來電顯示是一個熟悉的名字。
應南嘉夾著香煙的指尖一頓,垂眸,隻當沒看見。
電話持續響了幾十秒,最終回歸寂靜。
然而,半分鐘後,又震了起來。
那邊想必有什麼急事,竟有幾分鍥而不舍。
那震動聲吵得她心煩,應南嘉蹙眉,看著一邊醉得沒有半點意識的人,驀地,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
她接起了電話。
下一秒,李屹的聲音隔著聽筒傳來。
打了好幾遍才通,他隱隱有些不悅,聲音很冷,卻並沒發作情緒,上來直奔主題:“明天早上資方來公司視察,主要了解項目進度,到時你主講,我補充。”頓了頓,重音強調:“進度和後續研發步驟說清即可,涉及需要保密的部分一筆帶過,不用太詳細,ppt做完發我。”
語畢,沉默下來,似在等這邊回複,隻剩下手指敲擊鍵盤的瑣碎聲音。
應南嘉開著揚聲器,手機放在主副駕之間的儲物盒上,頓了幾秒,她將煙蒂撚滅,淡聲問道:“說完了?”
她聲音剛出來,那邊便徹底安靜。
緊接著李屹略帶質疑的語調響起:“應南嘉?”
應南嘉:“嗯,是我。”
李屹沉吟片刻,問:“他手機怎麼會在你手裡?你們在一起?”
應南嘉點了點頭,又想起他看不見,漫不經心地應了聲:“嗯。”
手機那端。
電腦沒人操作,自動切換到了待機屏保上。
黑色的屏幕裡映出李屹沒什麼表情的臉。
“趙渝人呢?讓他接電話。”
應南嘉一頓:“恐怕不行。”
李屹:“什麼意思?”
應南嘉:“他喝斷片了。”
李屹:“……除了你還有誰在?”
應南嘉:“沒人。”
李屹臉色瞬間又冷了幾分。
他沉吟片刻,掌根壓了壓眉心:“地址。”
應南嘉:“尚品國際。”
李屹站起身,辦公椅在瓷磚上刮出尖銳的聲響。他半個眼神都沒給,隨手扯過搭在座椅靠背上的外套挎在臂彎上,步履匆忙地朝外走。外麵格子間加班的同事聽見動靜抬起頭,剛準備打招呼,就聽他嗓音森寒的對著電話說一句:“我現在過去,等著。”
同事瞬間閉嘴,大氣不敢喘地目送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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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裡,應南嘉看著暗下來的手機屏幕,微微鬆了口氣。
她接李屹電話的目的就是想著他能來。他是趙渝的上司,共事時間比她認識趙渝要久得多,大概有辦法知道他的具體住址……哪怕不知道,他應對起來也容易,總比她自己坐在車裡死等人清醒過來要靠譜的多。
隻是沒想到李屹來得出乎預料的快。
十分鐘不到,黑色的路虎從十字路口穿過,疾駛而來,最終一腳刹車,停在了她車後方。
應南嘉撩起眼皮看向後視鏡。
鏡子裡,李屹從駕駛座下來,反手甩上車門。他穿著件黑色窄立領款的襯衫,下擺束在同色的西裝褲裡,一身黑色係裝扮越發襯得他身高腿長,氣質沉穩。
應南嘉幾乎無法將現在的他和記憶中那個桀驁恣睢的人聯係在一起。
也是,人總是會變。
更何況,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
應南嘉恍然,收回視線,推開門下車。
她站定,李屹也剛好走到近前。
兩人視線在半空中對上,應南嘉看見他眼底若隱若現的紅血絲。
“人呢?”李屹問,語氣算不上好。
應南嘉下巴朝著邊上抬了抬:“車裡。”
李屹視線這才從她臉上挪開,順著敞開的車窗往進瞥了眼,短暫幾秒,又重新落了回來:“怎麼回事?”
應南嘉不想說太多,她有些疲倦,心情也算不上好,態度顯得有些淡漠:“如你所見……接下來怎麼辦?你知道他住哪戶嗎?”
李屹眸色一暗,“你不知道?”
應南嘉沒深想,看他一眼,略帶疑惑:“我怎麼會知道?”
李屹闔上唇,沒再說什麼。
入秋之後的夜晚有些寒涼,偏巧還起了風,又平白添了幾分冷意。應南嘉今天出門時穿了件v領的薄針織衫,並不怎麼隔風,沒一會兒手指就凍得冰涼,她攥起手,指尖抵住掌心,試圖汲取著那點似有若無的溫度。
這微小的動作終究沒能逃過李屹的眼。
他斂眸,走到特斯拉旁邊,抬手拉開她主駕的車門道:“進去。”
應南嘉沒動,挑眉問他:“什麼意思?”
“不是冷?”李屹看向她,神色平靜,墨色的瞳孔像一潭深水讓人難以洞明:“坐車上等我。”
應南嘉怔住,指尖不受控地輕輕跳了下。
她依言坐了進去,不聲不響,垂著眼,長發落在肩側,竟難得多了絲溫馴之感……可惜僅有一瞬。等她坐定之後抬眸看過來,眼裡仍舊是慣常的冷清。李屹握在門把上的手緊了緊,回過神,砰一聲關上了車門,轉身走進樓裡。
十幾分鐘後,出來時身後跟了兩個穿著物業工作服的中年男人。他們大概在內部係統查詢了趙渝的住處,兩人跟李屹簡單交涉了番,一左一右,半扶半扛著趙渝進了公寓樓,李屹踱步跟在後麵,必要時搭一把手。
應南嘉沒跟上去,但也沒離開,一直等李屹再度折返回來,才問了句:“送到了?”
李屹喉結動了下:“嗯。”
應南嘉沒再說什麼。
人算是安頓好了,她也不用在這底下候著了,剛準備走,還沒來得及按下啟動鍵,手機先叮咚一聲響,拿起一看,是徐錦發來的微信,問她這邊情況怎麼樣,趙渝有沒有事?
應南嘉輕戳屏幕,告訴她沒事,已經安頓好了,讓她放心。
發微信的功夫,耳邊同時傳來李屹帶著磁感的嗓音。
“我很好奇,如果我沒來,你打算怎麼辦?”
“去酒店開個房吧。”
應南嘉說,她忙著打字,頭都沒抬。
理所當然的,也就沒能看見在她話音落下時,車外男人遽然蹙起的濃眉,那雙原本還算得上平和的雙眼瞬間醞釀出極沉的戾氣,帶著股狠意刺在她臉上。
“開房?”李屹繃著下巴問。
“嗯,不然怎麼辦?”應南嘉放下手機,抬眸,莫名道:“總不能讓他在我車上睡一夜。”
李屹凝視她,片刻,終於明白過來,是他自己會錯意了。
他極輕地嗤笑了聲,偏過頭,抬手重重捏了下眉心。
再轉回來時,原本風雨欲來的陰沉氣息消散的一乾二淨,隻剩下了些許疲倦。他抬腕看了眼時間,已經過去將近一個小時,馬上就要九點了。項目講解的事徹底用不上趙渝,他隻得自己上手,更遑論他本身還有自己的那一份事要乾……時間很緊。
“人幫你解決了,我還有事,先走了。”李屹敲了敲車窗,說完,不等她答話,拔腿離開,腳步大開大合。
應南嘉抿了抿唇,琥珀色的眸子一直追隨著他,直到他上車的前一秒,才終於肯掀開唇,吝嗇地說了聲:“謝謝。”
李屹身形僵住,沒回頭,隻嘲諷地笑了笑。
“這麼多年,難得聽你說一回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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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南嘉自覺並不是沒禮貌的人。
當年,她雖然性子傲,脾氣冷,但對人基本的尊重和禮數還是很周全的,唯獨麵對李屹時,才會顯露出惡劣的一麵。
但話說回來,他當時對她,也常常冷嘲熱諷。
他們之間的關係,從一開始就是兩人負麵情緒縱生下的產物,失常、混亂、顛倒,故而互相敵視,卻又緊緊糾纏。像是兩株繞在一起的吸血藤,恨不能從對方身上扒下一層血肉來,讓他陪著自己一起痛苦。
錯誤的開始,怎麼可能到達正確的結局?
所以他們當初注定走不下去。
車速有些慢,後車不耐煩地按了喇叭,思緒回轉,應南嘉踩油門提速,車身頓時向前飛馳而去,順帶著將那些八百年前的陳年舊事一並扔向了身後頭。
……
隔日一早起來,日上三竿,微信收到趙渝的消息,說估計她還沒醒就沒給她打電話,讓應南嘉起床後給他回過去。
應南嘉看了眼手機便放下,洗漱過後點了份早餐,等外賣的功夫,打開電視放了部溫情向的電影,順便將電話回撥過去。
一接通,趙渝先不好意思地道歉,說:“昨天失態了,今早睡醒一點印象都沒有,我沒撒酒瘋吧?”
應南嘉盤腿坐在沙發上,聞言並不覺得意外:“沒有。”
趙渝舒了口氣:“那就好。”
頓了頓,遲疑道:“我隱約記得,昨晚好像看見了我們李總……是真的嗎?”
應南嘉微愣:“嗯。你醉得厲害,他昨晚正好給你打電話,我就接了,請他過來幫忙。”
“這樣啊。”趙渝說,懸在半空的心臟稍稍往回落了些。
早晨被鬨鐘叫醒的時候,他頭痛欲裂,隻記得在“孤島”被調酒師灌了酒,然後跑去廁所吐了個昏天暗地,之後的事就全然不記得了。還是在衝澡時候才恍然想起,昨夜好像見到了李屹。隔著窗,他坐在裡頭,李屹站在外頭,旁邊是應南嘉,他們看著彼此,專注交談著什麼,餘光裡全然沒有半點在一旁的他。
趙渝本以為這隻是夢,直到他在自己手機看見了李屹打過來的通話記錄。兩則未接,最後一則顯示了有一分半的通話時間。
然後今天一整個早上,他都有些心神不寧。
說不上為什麼,總覺得哪裡不對勁,甚至隱隱有些不安。於是,他選擇問一問應南嘉,至少,他想知道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麼。
如今聽應南嘉這麼解釋,他也放心了。
趙渝笑說:“難怪那會兒碰見,他破天荒地主動問起我是不是好事將近。你是不知道,我們這位李總平常性情有多冷多傲,除了工作往來,他幾乎很少主動跟我們交流,所以我當時整個人都懵了一下。”
應南嘉嗓音懶倦,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怎麼感興趣:“你怎麼說的?”
“我打了個哈哈過去……主要這事情還得你點頭。”趙渝說,末了,略一停頓,聲音變得很輕很柔:“南嘉,你覺得什麼時候合適呢?”
應南嘉睫羽一顫。
沉默了許久,她掀開唇,說:“應該快了。”
這是一個意有所指的答案。
趙渝顯然聽懂了她的暗示,怔了一瞬,回過神整個人都激動了起來。他嗓音驟然拔高,又似乎是反應過來他人在公司,又很快壓低。他興奮地說了好些話,絮絮叨叨,甚至沒完沒了。應南嘉聽著聽著便走了神,最後幾乎是敷衍地應和著他的話。
直到外賣電話進來,她才借口掛斷了電話。
早餐點了燒麥和熱豆奶,路程有些遠,到手已經成了半溫半涼的了。
應南嘉胃口一般,簡單吃了兩口便放下。
她將剩餘的食物殘渣處理掉,繼續坐回到沙發上看電影。
又是打電話又是吃早點,電影進度不知不覺已經過半,她卻連講得是什麼故事都不清楚。應南嘉視線落在屏幕上,腦子裡卻在想著趙渝。
她清楚自己剛遞給他了一個怎麼樣的信號。
她做了從理智上來看,完全正確的決定。
她28歲,到了世俗意義上該成家的年紀。和趙渝之間雖然沒有過劇烈的心跳與悸動,但總體踏實平穩,感覺並不壞。周圍最親近的人都覺得他們彼此條件合適,舅舅舅媽,甚至徐錦。大家都盼著她好,盼著她談一段正常的戀愛,找一個體貼的伴侶,將來能夠組建一個幸福的家庭。她自己並不緊迫,但一個人久了,偶爾,會覺得有些孤獨。
趙渝符合以上所有的條件。
所以,應南嘉願意嘗試著,跟他建立更近一步的關係——即使現階段,她並未因他心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