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承訓套了件灰色帽衫,內搭白色T恤,下身則是件再簡單不過的黑色工裝褲。許是剛打完一輪,他額角帶汗,將袖子推至小臂,冷白的皮膚下藏著脈絡分明的青筋。
書懿看見他時,他正雙腿稍稍岔開坐在籃球架旁的長椅,手裡捏著瓶過半的礦泉水。
日光下,細密的汗珠劃過他鬢發,凸出的喉結不時上下滾動,胸口也隨喘息而微微起伏著。
聽見聲,他掀起眼睫望來。
怔愣一瞬,漸漸地,唇邊拎起一點弧度。
書懿被他看得有些不知所措,迎麵拂來的風如同照在肩側的陽光,多了點灼人的溫度。
忽然,視野裡的人站起。
不緊不慢地擰緊瓶蓋,緩步朝她走來。
一步一步,似踩在她的心跳上,令她莫名打起退堂鼓。
可當她轉過身,發現靳淮錚和紀佳佳都沒了人影?!
她趕緊給紀佳佳發消息,但還未編成完整的話,腳步聲在她身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溫和清潤的嗓音,“書小姐,好巧?”
“……”
書懿生無可戀地閉上眼睛。
攥著手機,內心狂罵靳淮錚。
騙子啊騙子。
算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倆難不成還能把她吃了?
書懿深呼吸一個來回,乾笑了兩聲轉向嚴承訓,“是挺巧的。”
“瞧這風景挺不錯的,就帶助理過來爬山。”隨後,她做了幾個擴胸運動,小腦袋張望著,裝出才發現助理不見,驚訝道,“呀,人怎麼不見了,我去找找。”
她作勢要跑,可還沒邁出一步,就被嚴承訓叫住。
正如那日她所說的。
送上門的豬,哪兒有讓它跑了的道理?
空了的礦泉水瓶早被丟進垃圾桶,這會兒他雙手插兜,稍稍歪頭看著她,勾唇說:“正好,我們也打算回去了——”
“但!她也有可能先去山頂等我了。”
書懿立馬轉變話術,故作抱歉地眨眨眼,“嚴老師,我們不同路,先走咯。”
尾音上揚,帶了點得意。
隔一步遠,他清楚地瞧見那雙漂亮的瞳眸裡露出狡黠,好像在同他說“看,我就知道你會這樣”。
書懿功成身退。
這回走出三步。
可當她準備邁第四步,右腿稍微抬起,身後悠悠飄來句:“咱倆是不是也沒看過山頂的景啊?”
書懿腳步一頓。
站原地用手指頂著籃球的傅羲燃秒懂嚴承訓的意思,裝模作樣地想了會兒,配合道:“還真是。那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順帶陪書小姐去找助理。”
書懿瞠目結舌地扭頭看傅羲燃。
不是吧哥,大度成這樣?三個人的愛情不嫌擁擠嗎?!
隨後,目光移向嚴承訓,暗暗咬了咬牙。
行,彆怪她不客氣了。
靜謐的環境中,隻聽書懿咳了兩聲。
聲音夾得甜絲絲的,“那就麻煩傅總和嚴老師陪我啦。”
“……”
這山算不上知名,因植根於山腰的一棵百年靈樹才得了點關注,便有人在那附近建了茶舍。層層薄雲如霧散去,周遭溫度上升,日光穿過雜亂交錯的枝葉,星星點點的,落在覆有枯葉的青石階路。
他們仨走了約摸十來分鐘。
離山頂還有段路,離山腰卻不遠了。
但書懿已經精疲力儘,一手撐著護欄,一手叉腰,駝著背慢吞吞前進,偶爾歇一會兒,再一抬頭,那兩男的都走到前麵去了。
或許是注意到身後沒了聲響,嚴承訓頓住腳步回頭。
到最後,索性也不走了,在原地等她。
而一馬當先的傅羲燃見此情景,沒忍住吆喝一聲:“書小姐,您不是急著找你助理嗎,能不能稍微快點?”
話如乾柴,丟進火坑。
書懿皺著眉,不耐煩道:“你催什麼——”
“……催啦。”
她死死掐住圍欄,頂著想刀人的眼神,扮嬌弱道:“人家不是在走嘛,但人家的步子就這麼大,人家也沒辦法啦。”
嚴承訓&傅羲燃:“……”
傅羲燃像見了鬼,碰了碰嚴承訓的胳膊,小聲詢問:“她之前這樣講話??”
嚴承訓沒吭聲。
因為他也搞不懂她要乾嘛。
書懿皺了下鼻子,嬌嗔道:“傅總真愛開玩笑,人家一直都這樣講話啊。都怪我運動細胞太差,傅總該不會生氣了吧?”
……我操。
傅羲燃被擊殺了。
她在惡心誰?
他惹她了??!
“我沒…”
“我知道,都是我耽誤了進程。”書懿捂著心口,深感抱歉地歎了聲,但很快又端起善解人意的姿態,稍稍低眉,“嚴老師和傅總不用管我,雖然一個人上山的路有點孤單,但是…”
“我可以的。”
可以個……鬼啦。
無人在意的角落,書懿翻了個白眼。
一分鐘前收到紀佳佳的消息,說有事先走一步,在山腳等她。既然如此,她還登毛山,趕緊撤啊!
就這樣想著,那楚楚可憐的目光轉移到嚴承訓身上。
他比她高出幾階,以至於她不得不抬起頭。
占據視野的那道身形清瘦高挑,鋒利的下頜線之上,五官骨骼精致分明;忽而山頂古刹鐘聲起,林中有風,撩撥他額前碎發,那雙充滿古韻的眼眸掠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柔情,似見神明,無需隻言片語,就已窺儘了她的心思。
他笑了笑,語調溫和,帶了些許縱容,“沒事,我們不急。”
“書小姐可以,慢、慢、走。”
書懿:“……”
我謝謝你哈。
計劃失敗,她不情不願地邁了兩階,同時盤算起下一步。
忽地靈光一閃,她擇了塊乾淨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去,“哎呀,好痛!”
帶了點刻意的腔調吸引了本想繼續走的兩位男士,書懿左手捂著腳腕,眉間緊蹙,“疼”得幾乎要呼吸不了。
一縷風卷來,嚴承訓屈膝蹲在她麵前。
看了眼她手捂著的地方,關切道:“扭著了?”
書懿重重點頭。
“哪隻腳?”
“右…”
腳字卡在喉頭,她猛地察覺不對。
在某人灼燙的目光下,當他瞎似的,左手平移至右腳腕,末了,仰頭擠出一抹甜笑,企圖萌混過關。
嚴承訓心裡暗暗鬆了口氣。
唇角微揚,似笑非笑地配合道:“走不了?”
“嗯嗯。”
“那怎麼辦啊?”
他的聲音好聽,操著漫不經心逗人的調調,猶如羽毛輕輕撫過,令人心頭癢癢的。
書懿被問得有點心虛,但依然死守人設,嬌滴滴道:“沒關係,我多打幾個電話催助理來這找我就好,嚴老師和傅總放心去吧,要是因為我耽誤了時間,我會良心不安的。”
“確實。”
嚴承訓垂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書懿眼中突然燃起希望的光。
死嘴你快說啊,快嫌我麻煩,快走啊。
“留書小姐一個人在這不太安全。”
“不如今兒就不去了,到前邊的茶舍休息會兒,再回去?”
“……”
希望破滅。
不等她仰天長歎,身子忽然一輕,她下意識叫了一聲,手臂緊緊環住嚴承訓的脖頸,待回神時,已被他打橫抱起。
看著他的側臉,她有點發懵,“不……不用這樣吧嚴老師…”
嚴承訓偏頭看了她一眼,眼底藏著一絲套牢獵物的愉悅,著重強調:“沒事,不是書小姐說走不了了嗎?”
書懿閉嘴了。
她挖坑不是為了給自己跳啊!
嚴承訓走得穩當,路過傅羲燃麵前時,書懿同他對上視線。
傅羲燃默默感慨這祖宗終於消停了。
可他沒想到,他這副表情落在書懿眼中,竟是怨氣橫生,以至於她內心滋生出一種奪人所愛的愧疚感,頭不知不覺埋得很低。
罪過。
罪過啊。
一路上,書懿都覺得芒刺在背。
建在山腰的茶舍不遠,卻也得走個五六分鐘,嚴承訓平日裡雖有健身,但上山的路難走,書懿聽著他沉而緩的呼吸聲,再看他額角薄薄一層的汗珠,忽然覺得他還挺有能耐。
畢竟上回路演活動,演男主的流量明星抱她做深蹲失敗,她心直口快說了句虛,結果男方粉絲以受傷為由挽尊,並大規模陰陽她體重。
她那會兒明明比現在輕好多!
氣得她那天直接開了直播,精確吐槽她們哥哥哪天哪個時間段帶了幾個妹子回酒店又在幾點送走。
彆問她怎麼知道的。
問就是隔音真不太行。
一縷日光拂過眼皮,將書懿的思緒拉回現實,看著眼前人,心底好似有什麼在破土而出,她鬼使神差地扯了扯袖子,輕輕拭去他額角的汗。
柔軟的衣料同肌膚相觸,嚴承訓怔了一瞬,側首看來。
兩束目光糾纏,周身安靜許多。
他的眼睛也好看,透亮,深情;也是因這樣近的距離,書懿才發現他左眼皮上有顆棕色小痣。
她不敵他眼波攻勢,不自然地彆過臉。
聲音悶悶地說:“要到了,放我下來吧。”
“不是走不了了?”
書懿羞惱地瞪他一眼。
他笑了笑,彎腰放她下來。
半山腰依舊靜謐,烏木榫卯結構的二層木樓坐落在那棵頗有名氣的百年靈樹旁,紅綢隨風輕舞,宛若典籍裡描繪的江湖,四五張枯木墩茶幾隨性擺放在前坪,竹木茶具下墊著茶單。
書懿四處轉悠著,傅羲燃溜走上廁所。
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她舒展的眉頭又微微蹙起。
他該不會是要躲起來,暗中觀察她和嚴承訓吧?!
“書懿。”
“嗯?”
已落座的嚴承訓叫了她一聲,她下意識回頭應答,卻沒察覺他喊的是名字。他翻了翻手中的茶單,沒抬頭,問她:“想喝什麼?”
“喝什麼……”
這是個難題。
她就不常喝茶。
她三步並兩步地走過來,坐在嚴承訓的右側,手托著腮頰,笑吟吟地看著他說:“嚴老師決定?”
那音調甜絲絲的,顯然還在人設中。
嚴承訓多看了她兩眼,點了點頭,寵溺地應聲好。
而這時,茶舍的老板娘走來。
是位四十出頭的婦人,氣質溫婉,披著極具民族風情的披肩,朝他們走來,手裡還攥著兩條紅綢帶與筆。
“這是什麼?”
書懿的視線緊緊跟隨,很是好奇。
老板娘將這些放在木墩上,指了指那棵樹,“看到那個沒?”
她笑著解釋說:“來這兒喝茶的客人也盼一些好彩頭,兩位可以求些什麼,待會兒走時係上去。”
“真的假的?”書懿半信半疑,但下一秒手撐著墩麵向前傾,真心實意地發問,“求財靈不靈?”
“這……”
這話顯然問在了老板娘的知識盲區。
一旁的嚴承訓沒忍住笑出聲。
書懿暗戳戳剜了他一眼。
乾嘛乾嘛啦!人不求財求什麼!
老板娘接過嚴承訓遞去的茶單,走時才答書懿的問題,“往常來這的,大多是情侶,求財不知道,姻緣倒是不錯。”
書懿果斷把紅綢推回去,“那我不要了。”
姻緣又不能當飯吃。
可她話音未落,視野裡多了隻白皙修長的手。
嚴承訓取走其中一條紅綢帶,拔開筆帽,準備寫點什麼。
書懿看在眼裡,有點詫異:“不是吧,你真信?”
嚴承訓搖搖頭。
筆帽輕點墩麵,目光移向她,“就當,賭個好彩頭?”
書懿不置可否。
掃了眼剩下的那條紅綢帶,還是把它抓了過來。
她寫得速度很快,「暴富」兩字被她描了一遍又一遍,完全透到另一麵,末了,還不忘提起來欣賞一下,特彆滿意。
餘光瞥到嚴承訓,發現他還在寫,頓時好奇。
身子悄咪咪地傾斜過去,想要一探究竟。
但邊角都沒瞄到,就被人叫住,“書小姐。”
驀然對視,書懿“嗖”得一下坐正。
撅了撅嘴,小聲嘀咕:“嘁,我才不稀罕。”
可沒過幾秒,她又將視線投向身旁的男人。
柔和的日光斜照著他的側臉,線條利落沉穩,抿唇專注的模樣令她恍惚間想起個故人。
“我好像從來沒跟嚴老師說過,”她單手撐著太陽穴,眼神灼灼地端量他,“你跟我一個朋友很像。”
筆鋒劃過綢帶。
在她音落時,暈開一抹黑點。
“他和你的名字念起來一模一樣。”
握筆的指尖慢慢收緊,他偏頭對上那道探究的目光。
而書懿自作主張地拉過他的右手,垂著頭,用指尖在他的掌心寫下三個字。
言晟訓。
他的本名。
原來,她記得。
欣喜不過數秒,身份將被揭開的忐忑隨之湧來,以及他不確定她是否放下當年的事情。
“那他現在怎樣?”
他想確定,她的態度。
書懿沉吟須臾,輕飄飄答了句:“在留學吧。”
她鬆開他的手,聳了聳肩:“剛好,我也不是很想見他。”
心臟像捆了塊石頭,倏然墜地。
纖長的眼睫顫了顫,還未反應過來,就追問了句:“為什麼?”
大概是這會兒就他們兩個,也夠安靜,書懿沒遮掩,大大方方地同他憶起往事:“百度資料有錯,我其實是在這座城市出生,一直生活到七歲,因為發生了點事情,不得不離開。”
“我離開的時候,找過他,可他不見我。”
舊年澀意漫至心頭,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其實不怪他,誰願意招惹麻煩。但既然不見,以後就沒必要再見。”
她話語決絕,不似玩笑。
透過他的眼睛,像在看另一個人。
然後,在結束這個話題前,著重補充一句:
“我最討厭的,就是被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