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豬般的叫聲一陣高過一陣,書懿愣了半晌才撒開手。
摸了幾下空氣,最後假裝淡定地搭回銀色門把上。
要死,她剛剛跟楊立方說的那些話……
他不會全聽到了吧?
墨鏡下的眼色陡然變得凝重深沉。
像做了個重大決定——
事已至此,
殺人滅口吧。
然而這“偉大”的計劃還沒成形,左肩被人從後重重一頂,書懿毫無防備地往前踉蹌兩步,墨鏡從鼻梁上滑落,啪嗒一聲掉在原木茶幾旁邊,本來就微妙的氣氛瞬間又凝固了些許。
那火啊,直往心窩裡竄。
書懿皺著眉想去聲討幾句罪魁禍首,結果,一轉身,就見罪魁禍首捂著還疼的胳膊朝她擠眉弄眼,暗示她還不快點打聲招呼把這part翻篇了。
“?”
打招呼?
打什麼招呼??
跟不熟的人能打什麼招呼?!
腦內神經混亂,連帶著並不深厚的中文係統也被擊潰,同時窗邊傳來椅子拖地的動靜,書懿以為嚴承訓要做些什麼,身體倏地繃直,嘴比腦快地飆了句:
“嚴老師貴姓啊?”
“……”
周身徹底死寂,空氣裡都彌漫著絕望的氣息。
反應過來說了什麼蠢話的書懿在瞟到對麵男人怪異的眼神後,笑容僵硬,簡直想以頭搶地。
彆殺人滅口了。
她先找塊地把自個埋了吧。
心中小人煩得打了一套軍體拳。
都怪楊立方。
深棕色的眼珠子朝左轉動六十度,怨氣如熊熊燃燒的火。
但她發現,她親愛的經紀人也沒好哪兒去,捂著隱隱作痛的胳膊,看破紅塵般歎了口氣。
他的錯。
與其叫她說好話,不如讓她彆說話。
兩人對視一眼。
又相看兩厭地彆開臉。
而一聲不響地目睹這一切的嚴承訓忍不住低笑了聲,音沉而動聽,像微弱電流淌進某人的心坎,勾著她的視線重新移向前方。
方才還透著點冷感的男人稍稍歪著頭,唇角微挑地凝視她。
他的站姿稱不上挺正,勝在儀態好,灌窗而入的風撩動單薄的衣料,偶爾擦過插兜的左腕;佩有尾戒的右手狀若無意地輕點桌麵上的雜誌,書懿順勢眺去一眼,發現是她早前拍攝的開年封——荒城孤煙,異域神女。
預告釋出,包攬多國趨勢。
不到二十四小時就刷新記錄。
所以,
他剛剛一直在看的——
“書小姐。”
是她?
聲音落在耳畔,與她心中所念同時。
溫和清潤,不急不緩,春風化雨般,叩動她心門。
卷睫微微顫動,再度移眸望他。
微分劉海下充滿古韻的瑞鳳眼蕩起餘波,同她說:
“彆來無恙。”
那一瞬,空氣裡揉進風,如呼吸般觸摸她臉頰。
心頭敲起律動感十足的鼓聲,打軍體拳的小人改跳起草裙舞。
靠啊,紀佳佳怎麼沒說真人比照片好看這麼多。
這是書大影後的第一反應。
好…好像泡…泡一下,也不是不行。
這是第二個。
短短幾秒的功夫,常年與帥哥打交道的某人陷進去了。
可就在表麵強裝淡定內心嚶嚶狂叫之際,她猛地察覺不對勁。
等等。
他剛剛說啥來著?
彆來無恙??
他們什麼時候見過了!!
為色所迷的神情頓時消失,書懿疑惑道:“我們……見過?”
沒有吧。
她一沒跟他拍過戲,二沒在各大時裝周碰過麵,不可能見過的。
書懿越想越篤定。
可眼前男人看著她,一言不發,搭在雜誌上的手指往掌心縮,像她錯覺般,那墨色眸底的餘熱衝淡了幾分。
他笑了笑。
語氣亦很肯定:“我們見過。”
這下子,書懿自我懷疑了。
沉默中悄悄給楊立方使眼色,問他真假。
楊立方不帶猶豫地搖頭。
他怎麼知道她桃花泛濫到哪兒了。
尋求幫助無果,書懿決定靠自己。
但幾秒鐘過去還是腦袋空空。
她多瞅了幾眼嚴承訓,心想著繼續實話實說挺讓人尷尬的。
倒不如——
“哎呦。”書懿手撐著太陽穴往門上一靠,夾著嗓子裝體弱多病,“不好意思啊嚴老師,路上淋了點雷陣雨,可能哪根神經劈叉了,有些人和事兒啊一時半會真想不起來。”
楊立方:“……”
掃了眼她乾乾淨淨的黑色抹胸與微喇牛仔褲,再看看她飄逸的長卷發,最後著重瞄幾眼她腦子。
這借口,糊弄傻逼嗎。
結果下一秒,他聽對麵說:
“是麼?”
書懿“忍著疼”點點頭。
楊立方:?
不是,還真有××啊。
看著戲癮犯了的某人,嚴承訓彎了彎唇角,沒點破,彎腰撿起她的墨鏡,走近後故作恍悟道:“哦,怪不得書小姐剛才說,和我不熟。”
拖腔拿調。
書懿眼皮子一跳,抬頭看他。
他全聽到了。
他不僅全聽到了,他還特意點她!!
留不得了留不得了。
必須殺人滅口!!
書大影後暗暗頂腮,一把奪回墨鏡。
正打算給楊立方使個眼色,耳邊又傳來句:
“但我對書小姐印象很深。”
信號發射中斷,書懿明顯愣住,“啊?”
那是一種非常想不通的眼神。
對她能有什麼印象啊,無非就是漂亮,戲好,還有她自己都數不清的戀情緋聞。
這些話她聽得多,下意識地認為嚴承訓接下來也要說這些,就沒抱任何期待,未曾想,他說的是——
“書小姐的出道作,我很喜歡。”
出道作?
書懿眨眨眼,費了點時間才想起應該是她十六歲時參演的一部英國電影《Meet You Again》,講述一位年暮的老人偶然回到少時,再見已離世的家人,朋友,以及他的愛人。
那年,書懿已在各大秀場刷臉,小有名氣。
被影片製作人看中,出演男主的初戀。
書懿有點意外,甚至是不可思議:“我那會兒就是個小配角,片子票房也不好,嚴老師居然看過?”
嚴承訓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輕聲說:“因為——”
“不好意思啊,讓各位久等了。”
門外驟然有聲,截斷嚴承訓未說出口的話,書懿與楊立方回頭,就看一位穿軍綠T,戴報童帽的小老頭背手走進,“和製片爭論了幾個鏡頭,耽擱了。”
是沈決明。
書懿此番回國就是為他的新電影。
作為享譽國際的大導,早年作品捧出不少名流巨星,手握獎項不計其數,最擅構築傳統中式美學,而近年轉型,把目光聚焦到懸疑,可以說這次新電影是場未知的豪賭。
畢竟項目都還在保密階段。
外界隻知道劇情簡介。
此等場麵免不了恭維客套。
但楊立方心有餘悸,沒給書懿開口說話的機會就把人擠一邊去,自個同沈決明打招呼,聊到最後,沈決明提議飯桌上細談,走時特意搭嚴承訓的肩,“上半年連檔期都挪不出來的人,今兒怎麼有空過來?”
聲音漸遠,書懿聽得不清晰。
正準備跟上,被楊立方一把拉回。
書懿:“你乾嘛?”
楊立方抖擻肩膀,目視前方,“你待會微笑點頭彆說話。”
書懿毫不猶豫:“那你把我殺了吧。”
楊立方:“……”
看自家藝人挑釁般抬了抬眉梢,楊立方也沒跟她客氣了,“最多就嗯一聲,否則我讓紀佳佳把苦瓜榨成汁給你灌進去。”
書懿:“??”
她最討厭苦瓜了。
她咬咬牙,能屈能伸地勾出個笑,“嗯!”
*
吃飯的地點定在一家徽菜館,圈裡人開的,隱私方麵做得不錯。
仿武俠客棧的設計,四方天井,抬頭見雨後月明。
他們一行人落座一樓包廂,書懿靠窗而坐,全程跟人機一樣微笑點頭偶爾嗯兩聲。
有時無聊了就擺弄兩下筷子往對麵睇一眼,溫潤如玉的頂流大人似乎也沒打算參與熱聊,冷白修長的手執著筷,每道菜都慢條斯理地嘗了一兩口。
也不知是佳肴賣相好,還是美□□惑。
書懿來了食欲,暗戳戳咽了下口水,打算趁楊立方不注意多塞幾口碳水。
但手剛剛伸出去,斜對麵的沈決明突然來了句:“阿訓覺得怎麼樣?”
筷子懸在空中,書懿的腦子裡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特彆是兩人的目光隨之集中到她身上。
“……”
什麼怎麼樣?
她就走了會兒神,錯過什麼了??
坐對麵的男人不緊不慢地撂下筷,看她時,眸中笑意同他說的話一樣,耐人尋味:“書小姐的戲領略過了,很精彩。”
這話乍一聽是誇讚。
可書懿清楚,這絕對在說她剛剛裝糊塗裝得不錯!!
伸出去的筷子泄憤似的插進米飯。
她重而緩地搗著,朝他擠出一抹甜甜的笑。
自古成大事者最重要的是什麼?
——忍。
“這麼客氣?”
“熱搜我可是看到了,還以為你倆認識。”
沈決明不懂他倆的暗潮湧動,無意提了一嘴。
死去的記憶突然攻擊,書懿搗飯和嚴承訓倒茶的動作皆是一滯,神同步看向對方。
而一旁的楊立方早就考慮到可能會細究這事,賠笑著,說出準備好的話術:“這事兒啊還真是失誤,不過嚴老師名氣擺在那兒,我們家CC當時有點激動。”
“嗯——?”書懿驚詫轉頭。
“是麼?”嚴承訓瞧書懿翕動嘴唇想罵人的表情,沒忍住打趣道,“可我看書小姐不像啊。”
“當——”
“當然是她害羞啦。”
話被堵的書懿差點就彈射出去。
他特麼嘴又長屁股上了?
一個勁地放什麼屁?!
“彆看媒體報道裡說什麼嬌縱張揚,其實我們CC私底下是個很內斂的人……”他死死摁住這位內斂的人狂戳他腰子的手,瘋狂使眼色的同時語速都拉到二倍速,“她挺想跟嚴老師合作的,這部電影說不準就是很好的機會。”
網上早有風聲傳沈決明在接觸嚴承訓。
可大多數人不信,畢竟唯一有份量的男角色是個渣男,和嚴承訓並不匹配。
楊立方想探風聲。
書懿聽出來,也必須看出來了。
深呼吸不知道多少個回合,她強忍竄至心口的火,轉而笑吟吟地看向沈決明和嚴承訓,昧著良心“嗯”了一聲。
就這樣,她忍到結束。
離開前衝至洗手間,對著鏡子打了套空氣拳。
激動?
害羞?
這是人的大腦想出來的放在她身上的詞嗎?!
關鍵是,她還都“承認”了!!!
她越想越氣,偏偏還有人往槍口上撞。
鼓手弟弟狂發三十幾條消息討個解釋,等了半天沒等到回複就打電話過來。
回包廂的路上,書懿被逼問得頭疼欲裂,敷衍應付道:“我現在還有事,晚上再說。”
“有什麼事?”
“你該不會去見熱搜上那男的吧??”
“你跟我分手不會是移情彆戀喜歡上他吧!!”
書懿不懂他的腦回路怎麼拐到這,但最後一句實打實把她逗笑了,“哄你兩句,還當喜歡了啊?”
“……”
到底是才二十歲的弟弟,承受能力不太行,聽到這話直接氣哭:“書懿!你變心了!!你就是喜歡上彆人了!!”
“嗯對啊對啊我就是喜歡他怎麼了?”書懿被糾纏得也有點煩了,破罐子破摔,“之前沒覺得,但我今天一見到他就喜歡了,喜歡到我想把命都給——”
左拐,熟悉的身影毫無征兆闖入眼簾。
長身鶴立地站在簷下,斜靠著圓木柱,漫不經心地眺來一眼。
“……他。”
書懿傻眼了。
人怎麼能在同一天社死兩次。
還特麼在同一個人麵前??
手機裡的人破防到鬼哭狼嚎,書懿二話不說掐掉通話,隨後擺動雙臂,晃蕩到嚴承訓麵前,裝作無事發生,“呀,這麼巧啊,嚴老師準備走了嗎?”
“嗯。”嚴承訓看著她,“在等助理開車過來。”
忽而捕捉到眼前人臉上閃過一絲竊喜,他不禁勾起笑:“書小姐似乎很開心?”
“啊?”書懿連忙擺手,極力壓下翹起的嘴角,“怎麼會,多少人想見嚴老師一麵都見不得呢。”
快走吧快走吧。
老娘馬上就解放了!!
內心小人逐漸笑得猖狂,哪曾想,頭頂砸下一句:“這樣啊,那我在這多待會兒吧。”
書懿頓時麵如死灰。
本想順嘴回一句“您自個好好待著吧”,轉頭就看楊立方扒窗縫死亡凝視,邁出去的右腿收回,得,她也在這好好待著吧。
不過他倆半生不熟,相顧無言怪無趣的。
書懿抬頭看了眼係於簷角的紅綢,隨風輕舞,不知怎的就想起下午他沒說完的話,追問道:“嚴老師還沒告訴我,為什麼會喜歡那部電影?”
她很好奇。
一個眾星捧月,與她沒什麼接觸的人居然清楚記得那是她的出道作——仿佛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嚴承訓對她重提這事頗為意外,上身稍稍前傾,“真想知道?”
“廢——”窗縫裡飛來眼刀子,書懿想到濃度極高的超大杯苦瓜汁,呼之欲出的尾字拐了十八個彎,連帶著不耐都變成溫柔一笑,“——常好奇呢。”
“書小姐說話還帶口音啊?”
端著風度翩翩的姿態做逗弄人的事兒。
還挺斯文敗類的。
書懿背在身後的手把指骨捏得咯咯作響,“是是是,這不剛回國嘛,哪比得上嚴老師的口條。”
她禮尚往來地回一句,眼神已在警告。
嚴承訓彎了彎唇角,平和的眉眼掠起縱容之色。
明月暖燈相映,濃鬱夜色下不知憶起何事,黑眸現出光亮,又同她靠近些許:
“因為——”
“那是我第一次在熒幕前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