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之容的座位是768號,在第七排偏左,既不太靠前,也不太靠後。
遊麟還沒來,工作人員在指揮粉絲有序入座。蘭之容害怕被認出來,匆忙坐定以後隻顧低頭玩手機。過道裡人來人往,她自巋然不動。
直到左邊一個清亮的女聲問:“你為什麼不把口罩摘了呀?不熱嗎?”
同她話語一起襲來的,是刺鼻的香水味,蘭之容不禁想,這味兒得多衝啊,她隔著口罩還能聞到。
她抬頭看,主動向她搭話的是她左座的女生,她與蘭之容年齡相仿,畫著烈焰紅唇,臉上塗滿了白粉,看上去非常時尚。
“我感冒了。”蘭之容用氣聲說。
“我跟你說啊,感冒了才不能戴著口罩的誒,不然病毒都堵在裡麵出不來了。”說著,她就要上手來摘。
蘭之容身子後仰,用手勢表示拒絕。這位女士無奈作罷,嘴裡還念叨著,感冒真的不能戴口罩的呀。蘭之容黯然地想,這個陌生人是不是覺得,自己太不知好歹了……
“你也喜歡遊麟嗎?”蘭之容試圖轉移話題。
女士斬釘截鐵地說:“廢話,不喜歡麟麟我能來這裡?”
“看你的樣子,你應該已經工作了吧?”蘭之容試探地問道。
“那當然了。我乾我這行六年了,我可是我們證券所的三好員工,每天第一個來,最後一個回去,卷生卷死,任勞任怨,今天,我為了麟麟請了職業生涯的第一個假。”女士話音上揚,強調了“職業生涯第一個”,以突出她對遊麟的重視。
蘭之容倒吸了口氣。她的關注點卻是,遊麟的生日會,七點開始,六點半入場,證券所這個時間竟還沒下班……金融行業果然很卷。
“你是什麼工作的?”女士反問蘭之容。
“老師。”
“哪個學校的?”
“兩條街外那所大專。”
蘭之容回答問題就像擠牙膏,彆人壓一下,她擠一點,壓一下,擠一點。
“老師多好啊,假期多。”女士說。
蘭之容壞笑了一下:“那你也可以辭職考教編的。”
女士哼了一聲,不假思索地說:“我才不呢!我熱愛工作,工作使我快樂。”
蘭之容沒忍住,捧著肚子笑出了聲。生怕引來前後左右的注意,她趕忙捂住臉把頭低下去。
女士瞅了她一眼,翹了個二郎腿:“乾嘛啊你。我確實很喜歡我的工作。我姓哈,我叫哈寧,你叫什麼啊?我們加個微信吧。”
“不用不用。”蘭之容坐直了身子,連連拒絕。
在哈寧詢問的眼神裡,她又補充了一句:“我微信不加陌生人。”
“好吧。”哈寧失望地把手機放在扶手上。
蘭之容觀察著哈寧的打扮,她的連衣裙,似乎是國外奢牌——具體是什麼大牌,她也不清楚。上次遊麟走紅毯,同秀場一個女星就穿了類似款。
她的包包,似乎是lv的,蘭之容認得那個圖案。
腳上那雙高跟鞋,倒看不出什麼牌子——在蘭之容眼裡,什麼牌子的鞋都長一個樣。
看得出來,她是個物欲極強的人,難怪拚死拚活地工作呢。
蘭之容竟莫名擔心起了哈寧的人身安全。在場人員這麼多,萬一被哪個不懷好意的盯上了……她正經老爹天天教育她錢財不外露,真是有些道理的……
哈寧對蘭之容的心思渾然未覺,還在較勁微信的事。她說:“其實,我微信也不喜歡加陌生人。”好像這麼說,能挽回點什麼一樣。
蘭之容尷尬地笑笑:“說起來,你是因為什麼喜歡遊麟的?”她不想就微信的話題掰扯下去了。
她預料中,哈寧應該回答《溪山行旅》。遊麟的粉圈裡,有相當比例的顏粉、性格粉、劇粉……不過來參加生日會的,多數是從《溪山行旅》時期過來的老粉。隻要哈寧提起《溪山行旅》,蘭之容就能找到共同話題和她大聊特聊。
哪想,哈寧卻回答:“因為那部劇,叫什麼來著?哦,《錦月落雲》。”
蘭之容糾正道:“是《錦雲落月》。”
她不禁質疑,這個哈寧是真粉嗎。
“《錦雲落月》嗎?那就《錦雲落月》吧,我從這劇開始喜歡他的。”
蘭之容不予評價。拋去矯揉造作的劇名不談,《錦雲落月》本身,是一部非常無腦、非常流水線的古裝偶像劇,看個開頭能猜到結尾的那種。好多路人粉說,看了《錦雲落月》,對遊麟的濾鏡碎了一地。她沒想到,竟能遇到這劇的劇粉。
“你不用驚訝的。”
哈寧漫不經心地說,“我上班夠累了,下班不想看任何需要動腦子的劇。”
“可一般,看這種劇的人,不會真情實感地粉上演員。”蘭之容意有所指地說。
“為什麼不呢?他長得帥,演技至少不算拉垮,最重要的是,他太有梗了,各種采訪、直播、綜藝都樂嗬嗬的,我看到他就高興。”哈寧如是說道。
蘭之容愣了一下,她隻記得,《錦雲落月》在某瓣榮獲了5.9的低分,被吐槽博主團建了。
其實,蘭之容當年看過一點《錦雲落月》——沒看完,因為劇情俗套無聊,節奏還相當拖遝,爛得平平無奇。但她並不認為,《錦雲落月》的爛俗程度有吐槽博主說的那麼誇張……
它劇情全是套路,但好歹能自圓其說,也沒有什麼三觀不正的地方;遊麟的角色和《溪山行旅》的柳川太過相像,演技也略顯同質化,但也沒有歹毒到了令人出戲的地步。
她默默棄了《錦雲落月》以後,一心以為,這劇會默默無聞地糊掉。沒想到,這劇還能引來黑紅熱度。她看到一些惡意的評論,第一反應,是質疑自己是否對遊麟濾鏡太大,居然連這劇都覺得沒那麼爛。
然後,她又是拚命內耗,想著某某演員的某某劇也很爛,為什麼沒人吐槽;為什麼遊麟的出圈角色和端正人品,換不來路人的寬容……
或許因為,《錦雲落月》的主演是頂流,永遠有一批人,平等厭惡所有流量明星,期盼著頂流出醜,好給他們增添“樂子”。有黑料時逮著黑料罵,沒有黑料創造黑料也要罵。
蘭之容趕快糾正自己的思想,她怎麼還心疼遊麟了,他無辜嗎?他的流量,使《錦雲落月》得不到了德不配位的關注,所以劇集呈現效果不佳,就反噬到遊麟身上,這很公平啊。蘭之容質問自己,她在不平些什麼,怎麼跟腦殘粉一樣,容不得任何人罵哥哥,承擔觀眾的負麵評價,這是一個明星應該做的啊。她不應該心疼,心疼明星是不對的,是大錯特錯的。
蘭之容轉過頭,她身後,十幾排階梯狀的座位像座傾斜的高樓,挨挨擠擠坐滿了人。這都是遊麟的粉絲,這是他作為頂流承擔的好處。自然也要承受相應的代價。
來的這些人,是腦殘粉嗎?是狂熱粉嗎?
蘭之容甩了甩頭發,她喜歡審判自己是不是腦殘粉,現在還審判起彆人了嗎?她好像在無形之中,給自己定下了很多規矩:不能在互聯網上為她擔說話,說了是腦殘粉;不能隻看正麵評論,那樣容易變成腦殘粉……不能做腦殘粉,千萬不能。
可“腦殘粉”的定義,又是誰下的?
蘭之容忽然想明白了,原來,她太把彆人的意見當回事了。
她和厭惡遊麟的人,隻是觀點不同,很難說誰比誰對,偏偏她要預設那些負麵評論是“正確”的,極力扭曲她的人生體驗,把自己也掰成一個“正確”的人。
掰不過來?那就不停地自我折磨吧。
所以,她追星追得那麼擰巴。
蘭之容長長地歎了口氣。哈寧不明所以地問:“怎麼了?哦,你們是不是都是因為《溪山行旅》粉上的麟麟?這麼看,我還挺獨特的。”
“挺特彆的。”蘭之容努力掰了一個笑,雖然隔著口罩,哈寧也看不到。
“你有沒有覺得,我完全不像是追星的人?”
哈寧不知道是想自誇,還是想自嘲,“我那麼現充,一天忙到晚呢,過幾年也要三十歲了,居然還會為一個流量小生淪陷。”
蘭之容不鹹不淡地說:“誰又定義了,追星人就該是怎樣的呢?”
“你真的很有趣,加不上你的微信也太可惜了。沒事,下次麟麟再有線下活動,我們或許還會遇上。後會有期。”
哈寧這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生日會結束了,她在與蘭之容告彆。
然而事實上,生日會才剛剛開始。
會場裡原本放著的輕鬆喜快的音樂,倏地一聲驟停了。全場燈光儘滅。主持人站到台上,俏皮地和大家說:“你們期待的麟麟子,馬上就要來了。在開場之前,我要問大家幾個問題。請大家拿微信掃描屏幕上方的二維碼,回複‘麟麟生日快樂’,可在彈出的頁麵進行搶答。答對者有獎。
“第一個問題,麟麟出道演的第一部劇是什麼?”
蘭之容打開手機相機,裝模作樣地掃碼搶答。哪想,身邊的哈寧生得一雙火眼金睛。
“你點錯了,點成相機了。”哈寧好心提醒她。
“誒,對哦。”
話音剛落,這輪搶答已經結束了。
“好,我們的391號。”
一束圓圓的白光,打在了391號座位上。那個女生看著還是個學生,戴著眼鏡,滿臉青春痘。
“《襄陽學院》。”她不自信地答道。
“恭喜,回答正確。你將獲得麟麟簽名照一張,以及麟麟代言的力力橙汁一瓶。下一個問題,請問,麟麟最出圈的角色是什麼?”
哈寧為蘭之容感到遺憾:“唉,太可惜了。我們下把再努力吧。”
蘭之容揩了揩額上的汗珠。她當然不會參與這種無聊的互動了。她知道,遊麟和他的經紀人就在候場,她一站起來,被認出來了可不好。
她用微信掃上碼後,手指懸空著做出打字的樣子。果然,這輪還是輪不到她們。第十排的一個女生搶答成功。
彆人在歡呼喜悅,蘭之容隻覺有一萬隻螞蟻在她背上爬。這個環節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她多待一秒,都覺煎熬。
她把手機扣在大腿上,百無聊賴地托起腮。哈寧久等不到遊麟,也煩了,對蘭之容的反應表示理解,再沒有多問。
“接下來,是我們最後一個問題。大家知道,麟麟最喜歡什麼花嗎?”
聽到這個問題,觀眾席爭議了起來。遊麟喜歡什麼花,他的百科頁麵沒寫啊。
席間一陣高高低低的討論聲。哈寧低下頭,和蘭之容竊竊私語:“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梅花,因為梅花代表著柳川。”
旁邊的人反駁:“是荷花吧,他在一次綜藝上說過。”
“這個問題一定和今天的主題有關,現在是春天,春天寧波什麼花開得最香?”
幾人爭來爭去,爭得麵紅耳赤,誰也說服不了誰。
“沒人搶答嗎?”主持人保持著得體的微笑。
“快說答案吧!”大家紛紛催促道。
隻聽一陣清冽的聲音,從台後響起。
“蘭花,我喜歡蘭花。”一束燈光打下,遊麟從左側走上舞台,向席間的各位揮手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