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某大專。正是春去夏來的季節，道路兩邊的綠樹濃得跟顏料一般，樹冠連在一處，遮蔽了整條大道，陽光隻能在道路上留下些許斑斑點點的痕跡。

林蔭道上滿是學生。有三三兩兩談天說地的，有男女並行談情說愛的，有獨來獨往的。像五顏六色的散點，分布在道路各處。

忽聽篤篤篤的腳步聲，穿過林蔭道。學生們紛紛抬頭，見來人是他們敬愛的老師，立即向她致意：

“蘭老師好。”

“你好。你好。大家都好。”蘭之容一一笑著回應。

她紮著高高的馬尾辮，白襯衫配黑短裙，看上去青春氣十足，和校園裡的學生並無任何差彆，手上捧著一疊文件，那是上課要用的資料，現在下課了，她又原封不動地拿回去。

她還是做著一名大專老師該做的事，上課、下課、休息……一切都和以前沒有任何不同。

離開劇組後，她又回歸了平常的生活。劇組那些經曆，如同露水滑過清圓的荷葉，留下的些許淺淡的印記，被太陽一曬，全風乾不見了。

本該如此，她和那個圈子，不該有任何聯係的……蘭之容對自己說。

上個樓梯，轉個走廊，就到了辦公室門口。她的同事正激情四射地聊著娛樂八卦。

“誒，你們看馮過那個新劇了嗎，叫《東風無力百花殘》。”

蘭之容啞然失笑。

她辦公室的同事，最愛聊明星那些事兒。尤其那幾個二十四五歲的姑娘，追星追得那叫一個歡，還毫不忌諱地在辦公室跟人談論飯圈那些爛事，也不怕遇上“對家”，下不來台。

一個年輕同事問了問題後，另一個年輕同事又接上：

“《東風無力百花殘》啊，我看了一集就看不下去了，特效爛，劇情更爛，馮過的形象真的跟東君上神不搭。”

“求你彆說馮過了，我很喜歡他的。”

“杜老師你居然喜歡馮過這種調調的？”

“喜歡馮過怎麼了，他有什麼不能喜歡的嗎？”

杜老師都承認喜歡馮過了，那兩個同事當然不能當著她的麵說馮過壞話了：“沒什麼，他挺好的。”

“吱呀”一聲，蘭之容推開了門。小姑娘和杜老師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她們知道，蘭之容厭惡明星，厭惡飯圈。非要當著蘭之容的麵討論，對彼此都不好。

然而，蘭之容很樂意參與她們的話題：“《東風無力百花殘》上了？說好的暑假檔呢？”

小姑娘和杜老師相看了一眼：“不知道為什麼，前天空降了。蘭老師你還關注這個？”連她們這樣的高強度衝浪人士，都不知道《東風》的原定檔期是暑假檔。

如果是以前，蘭之容一定會急忙撇清，她沒有關注，她對娛樂圈的爛事才不感興趣呢，隻是偶然，偶然刷到的。

可這次，不知怎麼的，她卻坦蕩地說：“對。我喜歡原著小說，這部劇我也期待很久了……所以，劇情魔改了？”

小姑娘說：“我沒看過原著，但看網上評論，劇版改編挺大的，完全是個新故事了。”

“這樣啊。”蘭之容低頭整理文件，此時此刻，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她看到馮過鐵粉杜老師走出了辦公室，深吸了一口氣：“其實，我不太喜歡馮過。他的演技、台詞那麼差，怎麼還有這麼多人誇他？”

說完，她默默地低下頭，像個表演完節目的小學生，忐忑地等待著老師的評價。在小學生眼裡，老師總是代表著絕對權威；在蘭之容眼裡，“路人評價”也代表著絕對權威。

她不敢看辦公室其他同事的反應，一心隻希望，她們不要因為她對馮過的褒貶，對她產生什麼看法……對不起，她真的認為馮過享受了名不副實的路人緣，不要怪她，不要怪她……

“哎呀，是這樣的。”小姑娘拊掌而笑。

蘭之容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先被小姑娘拉著聽了一大堆吐槽馮過的話。

小姑娘說，以前她逛某瓣，看到大家誇馮過的業務能力；逛某站，又看到博主們剪輯馮過與當紅流量的演技對比視頻。她很懷疑，馮過家裡是不是開水軍公司的，這營銷也太猛了。

她用詞很不客氣，蘭之容的所有糾結，卻在這一刻消解了。

原來，不喜歡一個“路人緣好”的演員，是可以被理解的。

她曾以為，隻有她發現了馮過演技上的問題……她怕極了這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眾人皆醉我獨醒”意味著不合群，不合群又意味著被排擠。

“可是，好幾個博主，我知道他們不是水軍，他們也誇馮過。”

蘭之容拿出手機，給小姑娘看了那幾個視頻。果然如她所料，小姑娘不認同這些觀點，還把那幾個博主痛批了一頓，說他們一定是想錢想瘋了，連馮過都能誇。

“不過，這些視頻我都沒刷到過。要不是你告訴我，我都不知道還有人誇馮過。我的熱門推薦全是我家沅妹。”這個小姑娘是秦沅粉絲，不過按飯圈標準，她隻能算路人粉，她隻追秦沅的劇，從來不支持她的周邊和代言。

蘭之容吞了吞口水，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告訴小姑娘，她的秦沅在吐槽博主那裡待遇很差，長相、演技、人品……她身上所有用來吸粉的特質，都被吐槽博主們噴了個狗血淋頭。

小姑娘並不在意：“他們都誇馮過了，對我家沅妹能說什麼好話。明星也有缺點，有些人就把他們的缺點放大以製作流量嘛，我知道沅妹不是那樣的人就行了。”

她給蘭之容轉發了幾個秦沅的正向安利視頻，有演技混剪，有角色群像，有綜藝cp大亂燉，也個個都有上百萬的播放量。

評論區前排，全是頂著秦沅頭像的用戶，講述自己與秦沅的故事，分享追星如何改變了她們的生活。沒有人說，追星的是腦殘。

下麵的關聯推薦裡，蘭之容又看到了好多好多秦沅的正向視頻，播放量都不低，她不禁疑惑，她從前怎麼沒刷到過？

往下一滑，她還看到了《東風無力百花殘》的吐槽視頻，來自博主“小史說史”。蘭之容驚奇得睜大了眼睛，好奇地點了進去。

“大家好，歡迎收看小史的節目，今天，我們不聊三國了，我來帶大家看一部仙俠宮鬥虐戀劇，叫《東風無力百花殘》。《東風無力百花殘》，是我很喜歡的一部網絡小說，看了電視劇我很失望……”

小史語速很慢，用詞也慎之又慎，說秦沅狀態不好，又要說自己對她有花芸翳濾鏡；說馮過戲份比小說裡多了很多，又要說自己不了解該劇的幕後，不希望觀眾在沒有實錘的情況下對演員惡意揣測。

他每一句話，都生怕引來粉絲的不快——跟多數吐槽博主完全不在一個畫風。

看了小史的解說，蘭之容才體會到，垃圾劇組將冼嶙峋的小說改得多離譜。

原著是修仙群像文，以女主角花羞落的求仙問道為主線，引出了一係列門派的你來我往、明爭暗鬥，構建了一個龐大的仙俠世界。男主角東君上神的戲份並不多，主要負責給女主提供情緒價值。

劇集給花羞落和東君上神安排了俗套的虐戀戲碼：

天帝的小兒子東君上神愛上了小仙娥花羞落，不顧眾生反對迎娶了她，從小暗戀東君上神的惡毒女配心生妒意，在天宮和花羞落展開了你死我活的宮鬥，花羞落惱怒地下凡離去，東君上神為了尋她也下凡來……

在小史的評論區，秦沅和馮過已經受到了大規模吐槽。

『小史一定沒看過《溪山行旅》原著，我的花芸翳不是她那樣的。』

『花芸翳，花羞落……秦沅是跟姓花的有仇嗎？』

『秦沅的演技真的好模式化，隻會演片段式的情緒。』

『馮過長得是真的醜，我從前都不敢說，怕被他粉絲罵。』

『馮過的台詞好垃圾啊，氣虛乏力就不說了，斷句還斷不對，古色古香的台詞都被他的斷句毀了。』

『對馮過無惡感，但原著裡東君上神可是個娃娃臉的大帥哥。他和東君上神不能說一模一樣，隻能說毫不相乾。』

『心疼冼大，原著被毀得麵目全非。』

『我寧願遊麟來演東君上神。』

遊麟……

蘭之容猛然一驚，她剛劃走的評論，好像提到了遊麟。她趕緊劃回來。

遊麟，遊麟……怎麼又是遊麟。

離開劇組時，她曾暗下決心，不要再讓遊麟出現在她的世界裡。

她想過，把遊麟的名字設為各APP的屏蔽詞，想來想去又舍不得。

設成屏蔽詞，就真的看不到他了……

於是，她依然在各個網站刷遊麟的動態，有《鴛鴦錦》的路透，有新活動的營業照。看完以後，她還要長按帖子，點個“不感興趣”，以免以後收到更多的推送。

每每看到屏幕裡光彩熠熠的遊麟，她都有種恍惚感。拍戲的那段經曆，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她的一場夢嗎？她真的曾和偶像那麼近距離地接觸過，還拒絕了偶像的表白嗎？

她懨懨地關掉手機，萬千滋味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