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之夜,隻是一個小小的插曲。活動之後,大家仍是各回各的崗位,各乾各的活兒,一切都與以前一樣。
“完美!”鐘池邊,執行導演打了個響指。
這是一場遊麟與張赫拉的對戲,兩人都將演技發揮了個淋漓儘致。戲外,他們也和從前一樣“和諧”,一切都與以前一樣。
今天沒有夜戲。這場拍完,眾人都收拾起東西,準備收工回去。
蘭之容在池邊徘徊著,也準備回去,沒走出幾步,迎麵撞上一個藍帽子的工作人員:
“蘭老師,潘導找您。”
蘭之容大概猜到了,這種時候找她,估計明天的戲份,又有需要她修改的地方。想到這裡,她渾身都癱軟了下來。世上有什麼,比臨時加班更令人崩潰呢?
果不其然,潘祥吾要她在劇本裡加一段戲,為諸葛八卦村做宣傳。
當初,八卦村答應把場地租給他們,就是希望劇集能帶動整個村子的旅遊業發展。現在,村長急不可耐地找潘祥吾兌現承諾了。
“小蘭,你隨便寫,我隨便拍,從誰嘴裡說出來都無所謂,隻要誇一誇這個八卦村,完成任務就行。”
這個“隨便”,可太難為蘭之容了。《鴛鴦錦》原著故事的背景,是一個叫桐淮的地方,桐淮原型是蘇州。劇裡也保留了這一設定。
在故事中間生硬地來一句八卦村好,八卦村妙,這多麼突兀。
植入廣告也不是這麼做的。
蘭之容手指按著太陽穴,轉了好幾圈,仿佛這樣,就能把她亂麻麻的心情理順。她一邊念叨著“煩死了”,一邊在八卦村胡亂散步。此時,夕陽正鋪在鐘池上,滿池儘是閃閃的金光。
諸葛八卦村的風景並不差,頗具江南風韻。但蘭之容難免失望,她初中時,在雜誌上看到諸葛八卦村那些神乎其神的傳說,就對這座村子充滿了向往。而今來到這裡,發現它隻是個中等偏上的江南村落,她的落差感不是一般大。
再想起潘祥吾臨時交代的任務,她踢起身前的碎石,惡狠狠地說:“宣傳什麼宣傳,要不要我宣傳一下你們怎麼騙人的?”
她也不管,那些神乎其神的傳說,究竟是村子為了旅遊業自己放出來的,還是營銷號挑事,亦或是民間自己以訛傳訛。反正,她有情緒要發泄,哪顧得上查證這麼多。
“踢死你。”她氣鼓鼓地對著被她踢開的碎石,又添了一句。
“蘭老師好?不好?”
蘭之容心臟驟停,抬頭一看,前方巷口處,遊麟從轉角的台階上款款走下。
蘭之容簡直蒼了天了,她想不通,為什麼每次私下裡發脾氣,都能被遊麟逮到,這是什麼孽緣。
她故作無事,扭捏著打了個招呼:“遊老師,晚上好啊。”
遊麟怔愣了一瞬:“蘭……”他吞下了“老師”兩個字,總覺得再叫老師顯得很奇怪。
“我第一次聽你叫我‘遊老師’。”
蘭之容開始回想,她以前是怎麼稱呼遊麟的來著……小麟?麟麟?遊麟?還是——喂?
然後,她才想起,多數時候,她對遊麟根本沒有稱呼,走到他跟前叫一聲“嗨”就開始說話了。她不想叫得太親密,也不想叫得太生分,索性就不帶稱呼了。
她尷尬地笑了一下,也不對這個稱呼做出任何解釋:“真巧啊,在這裡遇到你。”
“諸葛八卦村,多麼特彆的名字,聽說,它是諸葛亮後人的聚居地?”遊麟挪了挪步子,與蘭之容並肩而行。
“是的,很有趣。”說起來,蘭之容初高中時,一直以為八卦村村民是諸葛亮哥哥諸葛瑾的後人,依據是諸葛瑾投靠了東吳,浙南一帶三國時期應屬東吳領地。
後來才知道,諸葛瑾這個倒黴蛋,全家都在東吳的內鬥裡喪生了。八卦村村民,真是孔明先生的直係後人。
“說起來,我畢業後拍的第一場戲,也和諸葛亮有關呢。”遊麟閒聊起了他的過往。
遊麟大學畢業後,拍的第一部戲叫《襄陽學院傳》,是一部古裝校園戀愛輕喜劇。講述了諸葛孔明在伯父介紹下,來到水鏡先生開設的襄陽學院讀書,與同學們發生的啼笑皆非的故事。
遊麟在裡麵飾演徐元直,番位上是三番男二,其實戲份和男三崔州平、男四徐廣元、男五孟公威差不了多少。
這部劇,導演班子是臨時組的,場景是隨便搭的,服化道是殺馬特的,台詞充斥著大量網絡用語,最後在一個很小很小的視頻網站無聲無息播完了。除了遊麟資深粉,大概沒人記得它的存在。
蘭之容正巧就是看過這部的資深粉。
當年,她考古遊麟時,一集不落地追完了。她認為,這劇雖然缺點明顯,但還是頗為可圈可點的,襄陽學院每個學員的個性都很分明,五兄弟的友情很真摯,遊麟飾演的徐元直傻愣愣的很可愛,諸葛亮和黃月英的校園愛情故事很動人。
故事結局,諸葛亮順利從襄陽學院畢業,拿到了劉皇叔的offer,迎娶初戀女友,走上人生巔峰,劇集在一片歡聲笑語中落幕。可了解曆史的蘭之容竟看哭了。
歸去歸去來兮,我夙願,餘年還做隴畝民。[1]孔明先生這一去,竟是一去不返。如果曆史也像電視劇一樣該多好,什麼三國紛擾,亂世多災,都能被美化成打打鬨鬨的喜劇背景。
蘭之容眨了眨眼,讓眼皮帶走了將要溢出的淚,繼續聽遊麟講話。
“當年,我是想演諸葛亮的,導演說我的演技不夠。”遊麟說著,不禁歎了口氣。
最後定下演諸葛亮的演員,相貌雖不及遊麟好看,但獨有一份讀書人的氣質,確實比遊麟更契合角色,業務能力更是極佳的,能把一個多智近妖、愛裝逼的男主角演得不油不膩。
那個演員後來怎麼樣了呢?他退圈去演話劇了。作為18線藝人,他接不到有挑戰性的角色,隻能去話劇圈繼續發揚演藝事業。
黃月英倒還留在娛樂圈,在大製作裡演小小小配角。她今年33歲,已經預備著過兩年去客串“嬤嬤”了。
還有崔州平、孟公威,一個退圈去賣麻辣燙,一個退圈去賣鞋。雖然他們賺的片酬已經高過了很多圈外人的收入,但這一行開銷也大,更彆說他們拍完一部戲,幾年都未必接得到下一部,幾年裡總有捉襟見肘的時候。他們終於放下了遙遙無期的夢想,向著現實低頭。
前段時間,遊麟還去光顧了他們的生意。他們衷心為遊麟的爆火感到高興,祝福遊麟在事業上越走越穩。至於他們自己……他們已經悅納了如今的生活。人生比起成功,更重要的難道不是自洽嗎?
蘭之容聽著這些演藝人的經曆,唏噓不已。
她從小追求“正確”,讀書要讀得正確,要尊敬師長,愛護同學,門門課都拿個好成績;專業要選得正確,工作要找得正確,要體麵,要高薪,要在自己的行業乾得出彩,要一說出去就能讓彆人大誇特誇——要對得起“蘭大界女兒”的身份。
可這些演藝人呢?他們花了大價錢學表演,兜兜轉轉一圈,又回來從事平凡的工作,他們的人生“正確”嗎?
如果讓蘭大界當評委,他一定會嚴厲地說,不正確。收益產出都為負了,完完全全的賠本買賣。
可那又如何呢?原來,人生不“正確”也是可以快樂的。
他們一邊說,一邊走,不知不覺,前方已到了諸葛丞相的祠堂。
“說來,我與諸葛先生也是有緣,既然路過了他的祠堂,那我不如進去敬他一敬。”遊麟看著頭上的牌匾,爽朗一笑。
“敬孔明先生。”蘭之容淡淡笑著,無波無瀾地應和他的話。
她忽然有靈感了。
隔日晚上,遊麟拿到了一張飛頁。臨時加的新戲是這樣的:戰爭爆發,諸方南下逃難,一路逃到了蘭溪縣。戰火還不曾燒到這裡,因而諸方停留了幾天稍作喘息。一天他路過諸葛八卦村,得知村裡都是諸葛孔明的後人,諸方想起孔明先生的平生功業,深恨當今沒有孔明這般的能人,於是來到丞相祠堂拜之又拜。
遊麟讀著劇本,嘴角微微上揚,這劇本……真不愧是她寫出來的。
尤其諸方的台詞和動作描寫……和他本人不可以說毫無關係,簡直是一模一樣。
這出戲拍得很順利。收工時,圍觀的村民紛紛鼓掌大笑,說了些什麼話,遊麟也沒聽懂——彆說她了,連蘭之容都聽不懂,都怪浙南方言太複雜了,就算金華其他縣市的原住民,都未必聽得懂蘭溪方言。
不過,看村民們的神情,應該是誇他的話沒錯了。遊麟和蘭之容不停說著“謝謝,謝謝”,至於這些老村民能否聽懂普通話……那不是他們兩個該考慮的,反正他們心意到了。
拍攝結束後,張莉拉攔住了即將離去的潘祥吾導演和蒲菖。
“導演,是這樣的。這八卦村不是希望我們給它宣傳嗎?我有個主意,等劇拍完了,我們再來拍個團綜吧。”張莉拉兩頰鼓起,輕輕一笑。
蒲菖冷笑了一聲,眼神頓時銳利起來。張氏姐妹的心思,簡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拍團綜的提議,根本就是為張赫拉和遊麟炒cp提供便利之門。這個張赫拉,真是賊心不死啊!她不能放任她家藝人被張氏姐妹吸血!
蒲菖心說,都是千年的狐狸,既然你要唱聊齋,我怎能不奉陪呢?她假裝沒聽懂張莉拉的意思:
“好啊,到時候孫蘊藻老師、張赫拉、陳雅意一起過來,好好宣傳一下我們的患難姐妹情,一定能引起轟動的。”
“遊麟可是本劇的大男主啊,不請他來不合適吧?”張莉拉咬重了“大男主”三個字,表情浮誇。
“麟麟行程安排得太緊了,如果你早一點說,我還可以給他調調檔期,現在劇都拍了一半了……”蒲菖攤了攤手,眉頭蹙成“八”字形。
“好了!”
潘祥吾導演聽得不耐煩了,打斷她倆的話,“拍什麼團綜啊?宣傳旅遊?劇裡不是加戲給它宣傳了?”
蒲菖連忙點頭稱是,急著表明自身態度,跟潘祥吾導演達成統一戰線。
潘祥吾瞥了她一眼,又看看張莉拉,意味深長地說:“要我說,演員還是多琢磨琢磨怎麼演戲吧,戲好,彆人自然會看見你的,少把心思花在歪七八遭的地方。”
這話是在說誰,再明顯不過。潘祥吾導演畢竟混跡娛樂圈多年,怎麼會連這點小心思都看不破?蒲菖得意地想,果然,多行不義,必有後殃。
張莉拉咬著嘴唇,臉色黑得像天上的烏雲。但潘導權威在此,她能怎麼辦?隻能和蒲菖一樣點頭稱是了唄。蒲菖嘲笑的眼神飛來,她當著潘祥吾導演的麵,也隻能乖乖忍著。